神圣的钟声终于还是响了起来,欢腾于教堂的每一顶撞钟之上,在整座城市中回响。传令人和他的马儿一同雀跃着,在街上向各处的行人宣布王子婚礼的喜讯,仿佛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欢乐。女孩们都牵起了男孩的手,自发地在新娘的马车前铺撒花瓣,满满一地,直至教堂门口。祭坛上的香料燃烧出迷人的香味,墙壁上的油灯点亮了整个礼堂。王子挽过了新嫁娘的手,祭司们在一旁注目,唱诗班的歌声欢颂着新人,国王与王后满意地看着未来的王妃,主教正等待着向他们传达上帝的旨意。
而我们的小人鱼,她则穿着丝绸金缕,头顶天鹅绒的发冠,小心翼翼地托着新娘的披纱,默默地紧跟在新人们的身后。她嘴角微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身旁的欢庆置若罔闻,脚底的尖刀也似乎不再锋利,心中的空洞已然汹涌。她不清楚既然爱尚无灵魂寄存,为何心痛会让人如此猝不及防。但她还记得,她曾用双手将王子的头捧在胸口,像是抱住了海底花园的石像,静默无声。她记得那是王子温柔的吻,那是王子临行前的话,那是他眼中所回应的爱。可她也知道,今天这城市每一处所洋溢着的喜悦,也都与她无关。
庆典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新郎和新娘决定把象征着忠贞与命运的夜晚交与他们相见之所,在王子从海难中苏醒的沙滩上,在新娘自认为救上王子的大海旁。于是,他们登上了新的海船,他们相信这是神所赐予的安排。
当夜幕降临,海船迎着月光,像游荡在湖面的落叶,往着大海深处航行了很久。小人鱼开始在甲板上跳起舞,伴着声声轰鸣的礼炮,伴着皇家帐篷上飘扬的旗带,在水手与卫兵们的欢庆中,她似乎忘却了脚下疼痛,忘却身体里缺失灵魂的空洞。她在忘情地跳着,旋转着,飞舞着,宛如海底花园里的游鱼,或是在天空遨游的飞鸟。所有人都在为她喝彩,水手们追逐她的舞步,王子也由衷地鼓起了掌。大家都知道,她比以往任何时候跳得都要美丽而激烈,因为她是王子的宠儿,她也一定比任何人更为王子的婚礼感到高兴。但他们都不知道,小人鱼在登船的那一刻,就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支配。她的身体迫切地想要哭喊,却只能颤栗不已,因为她既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声音。
这份恐惧也许是由于小人鱼从祖母那儿得知了死亡的概念,她明晓了自己将会在次日清晨变成泡沫,堕入没有爱情与梦境的永夜。她再也看不到她栽种的花朵和花园石像,再也不能陪伴王子来索求所一直憧憬的爱情,以及那所人类独有的永恒的灵魂。看起来就像是眷恋的情感在作怪,它在把她引向恐惧的深渊。但我们的小人鱼还存有另一份犹疑,这犹疑似是与恐惧同时产生,它促使惶恐的小人鱼迸发出悔意。她开始不停地诘问自己:你是想要爱情,还是想要永恒的灵魂?这二者似乎并不矛盾,但答案对小人鱼而言却是千差万别。她显然是爱着王子的,在她不顾生命危险挺入旋涡中将他救上的那个时刻,她对他的爱就已经产生了。但她也想拥有一份不朽的灵魂,想让王子把全部的爱都放在自己身上,想让牧师将他的右手放在她的手里,答应会永远对她忠诚。可她又想到了花园里的石像,想到了她所听到与所看到的人类,她发觉或许她对王子的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寄托。因为自小开始,她就想生活在别处。
小人鱼有些混乱,这犹疑让她怀疑起爱情的崇高,它使得内心的恐惧正在变成另一种东西,那是对自己以及过往一切的否定。也许这犹疑因恐惧而起,但也正是由于它,小人鱼内心的恐惧才愈发得不到控制,从而迈入到更深的维度。
时间已到半夜,船上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掌舵的舵手和少数几个卫兵还在聊些什么。王子和新娘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相互轻吻着,手搀着手到华丽的帐篷里休息去了,想必现在也早已睡下。小人鱼没有同往常一样,睡在王子房间外的天鹅绒垫上,来作他的宠物猫。她此时正坐在船沿上,海风从她光溜溜的小脚丫中穿过,让她觉得有点痒。这有别于疼痛的感觉仿佛让她回到大海,回到了她的姐姐们与祖母的身边,那时候她的腿还是一条美丽的鱼尾,哪怕上面贴附了八个大牡蛎。
她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际,等待第一束晨曦的出现,像是想看出自己距离死亡还有多远。她看到了姐姐们从远处的海面中涌现出来,脸色和自己一样苍白。她们告诉她,她们将秀长的头发与巫婆做了交易,换来一把刀子。她们让她在太阳出来之前,用这把刀插进王子的心脏,让王子的血流到她的脚上,如此她便可以恢复鱼尾重回大海。然后,在递给小人鱼刀之后,姐姐们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沉入到海浪中。
小人鱼拿着小刀,看着姐姐们的离去。她看不到漆黑的大海下面,她只能借着月光从刀侧的镜面看到自己。她仍旧像是海底的小公主那样美丽,她的眼睛还是如同深海的明珠般璀璨,而且她还可耻地留着姐姐们所牺牲掉的长发。小人鱼又不可遏制地陷入悲痛当中,她自责于她的任性,也懊恼于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她从她空洞的身躯中发出哀鸣,尽管没有人能听见,但那是她对大海的不舍,也是对王子的深情。
她掀开了帐篷紫色的门帘,尖刀割裂的刺痛从脚底垂直蔓延到胸口,呼吸变得沉重,从手里握着的小刀中依稀还能提到恶魔的笑声。王子拥着新娘,新娘将头枕在王子的肩上,他们正安详地睡着。而小人鱼跪倒在床前,双手对准王子的胸口将小刀高举,眼神中充满了决绝。月光透过窗户洒下银辉,仿佛在进行虔诚的仪式。
小人鱼双手颤抖着,她多想逃离这里,她多想这一切只是个噩梦,一切都还没发生。她从没有怨恨过王子,哪怕他不知道是她救了他,哪怕他阴差阳错地要娶这个邻国的公主,她也从没有产生过怨怼的情绪。但如今,她却被置于两难的境地,她所背负不仅仅只是她自己的生命,也还有更多。那她到底要不要刺下去?
懊悔已使她犹疑,犹疑则让恐惧更盛。假如,假如那一天她没有去救王子,假如成人礼的时候她没有遇上王子的船,假如从一开始她便没有对人类产生足够的好奇。那一切是不是就不至于如此?恍惚间,她看到自己正躺在月光底下的沙滩上,此时的大海风平浪静,大城市里的灯光亮得像是有无数的星星,能够听见教堂的钟声在向她传递远处的美;她看到自己游出海面恰逢黄昏,太阳紧贴着海平面落下,云朵被染成金黄的渐变色,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正向落日飞去,仿佛要将她领向另一个国度;她看到自己沿着汇入海洋的江河逆流而上,河流的上游是一片种满了葡萄的青山,宫殿和田野在茂密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人间的孩子们光着身子戏水,一条黑色的小狗正冲着她“汪汪”直叫;她看到自己停浮于苍茫的海面,远处的天空像是巨大的玻璃钟倒扣下来,快乐的海豚在她周围翻着筋斗,鲸鱼在“海鸥”般的船只旁喷出水来;她看到自己坐在雄伟的冰山之上,所有的船只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所在的地方,电闪雷鸣间,黑色的巨浪卷起大片的冰块,迫使船只都收下了帆;她看到自己吻着王子清秀的高额,将他放在细小的砂上,摇曳着鱼尾,等待王子醒来便告诉他,救他的是一只善良的小人鱼。
过去从未消亡,它就在那儿,等待着小人鱼,打量着她,她所经历所错失所懊悔所期盼的一切,正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在她生命中的某个地方顽强地存在着。它们无时不刻在向她呼喊,它们永恒复返地在召唤,“你看,那本该是你所拥有的东西啊!”
王子仍在梦中念着新嫁娘的名字,看来他今晚的梦里只有她。小人鱼俯下身亲吻王子的额头,亲吻眉毛,亲吻他性感的唇。她有着想对王子倾诉的千言万语,苦于没有机会,但也早已没了可能。她想告诉他,其实每天夜里,她这只争宠的小猫咪都会在他睡着后偷偷进来亲吻他;她想告诉他,她不害怕海,大海是美丽的,那是她的故乡,那里有着她想让他了解的一切;她想告诉他,她一直在等待他炽热的爱,她在等着他回来迎娶自己,她才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小人鱼就那么一直跪着,直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冒出鱼肚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融化,她释然了。她悲哀地看着王子与新娘,将姐姐们用长发换来的小刀扔出了窗外后,便转身离开。她感到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所以在这个时刻,她选择了回归。她跑了起来,从船沿的护栏上一跃而下,以熟练的姿势扎进了海中。
海水卷涌着她的身体,意识模糊间,她仿佛与整个大海融为一体。她似乎在下沉,沉进海底的宫殿,沉入姐姐们与祖母的怀里,沉到她用红色花朵点缀石像的后花园中。可她又感觉到像是在上升,越飞越高,飞向闪耀无比的高处,飞向蓝天,光闪闪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