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狱吟》第58章

曹队最头痛的就是学员吸毒。

在拘役队,吸毒很普通,每个班组都有人吸毒,有些犯人原来没沾过毒,反而在拘役队沾上了。队里治理了多次,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曹队上任以前,拘役队是贩毒的金三角。林阳市的毒品来源,不少是来自这里,有时林阳市缺货,拘役队还货源充足。拘役队的毒品,不仅远销林阳,还打入两个看守所。原来我关在看守所时,不知毒品怎么进来的,到拘役队后才找到答案。

原大食堂的组长班元林,犯盗窃罪,按理说与毒品毫无相干。他在食堂服刑期间,经人唆使,利用给看守所送饭的机会,与看守所劳动号的勾结在一起,将毒品藏在盒饭里,送进看守所,再由劳动号的卖给关押在号子里的吸毒人员,价格是外面的几倍。原酒房的组长王恩林,曾和我在小镇蹲坑抓过毒犯,他案发后,在他的住处查出六包海洛英。在拘役队,我多次看见学员躲在床上吸毒,我从不向干部报告,在那个环境下,我学会了当哑巴、瞎子、聋子,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天,干部肖义叫我协助他,把拘役队怀疑吸毒的学员集合起来,进行尿检。孙贵、陈元忠、刘胖子也在其中。

二十多人排成一排,每人发一个塑料小杯,把尿尿在里面,各人拿着自己的尿样,送到医务室去尿检。其他的人都屙完尿,跟随肖义走了,只有陈元忠在那里磨蹭,他说他屙不出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老黄,我屙不出来。”他答道。

“是真的屙不出来还是不想屙?”

我走上前去。

看见四周无人,陈元忠对我说:“老黄,放我一马,谢了。”

他不经我同意,慌忙跑进大食堂,看见床边有一个茶杯,便把茶杯里的水倒入塑料杯中,黄黄的,也像尿。

我质问他说:“我问过你多次,你不是说你没有吃药,这是怎么回事?”

陈元忠敷衍道:“我才刚吃上几口,饶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吃了。”

瘾君子的话是不能听的,我也没有理会他,任他去吧。陈元忠把茶水端去给肖义化验。

用试纸测试,百分之九十的尿样都呈阳性,包括陈元忠的在内。所有呈阳性的学员全部收入禁闭室,准备送到中阳打矿粉。

陈元忠大惑不解,他皱着眉头,不停地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怀疑那杯水不是茶,而是呈阳性的尿。

对于吸毒一事,我向曹队谈了我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要杜绝拘役队的吸毒贩毒现像,就得从源头堵起,凡是进拘役队的犯人,必须没有吸毒和贩毒史。曹队苦笑一下,摇摇头,半晌他才说:“水至清则无鱼啊。”

这次查出的吸毒人员,全部送往中阳打矿粉。

中阳的生活条件,比起拘役队来说,要差若干倍。工作强度之大,是没法比的。

孙贵和刘胖子作为首发队员,孙贵在那边当大拐,刘胖子呢,去给干部做饭。陈元忠没有去,他的一个姓周的同乡,就在武警当队长,他多次给队里求情,陈元忠才没有下去。

曹队,丁队长,还有王处长,这几天真够忙的,中阳就跑了四五次,又是考察又是论证又是签合同,忙一歇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挣几个钱,年终每个干警能分上百十元。

为了挣钱,拘役队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什么活都干过,就是挣不到钱。比如说打砂、替个体老板倒水泥预制板、磨宝石等等。这些低贱下力的活路都干遍了,最后一结算,不要说赚钱,有时连本都贴上。现在,他们把眼光又瞄上了打矿粉。

打矿粉不需要技术,只要劳力好就行了,一个班组十二个人,一个班可以打三十吨矿粉,一吨矿粉连装车是七元五角,每个班的日产值就是二百二十五元,一天三班倒,每个月的产值是一万九千七百五十元,除去五十个学员一个月的生活费七千五百元,每月净利一万二千二百五十元,一年就有十五万元的纯利。现在是搞一个点,以后再搞两个点,三个点,十个八个点,一年不是要赚一百多万元。

公安局什么都没有,犯人多的是,再搞多少个点都不缺人。最多增加几名干警,反正干警有多的,吃的是国家的饭,闲着也没用,这个生意做得。

立刻,各方人马调遣完毕,以拘役二队队长曹胡子为组长,另配六十多岁的赵干,外加受审察不再追究的汪黔林,陆尉,一共四人,再从各个看守所搜来的五十多个短刑犯,组成了中阳劳动点,去做淘金梦了。

曹队从中阳回来,总爱给我们讲中阳学员的劳动情况。听他说,那里的学员劳动强度很大,一天八个小时的工作量,抵得满满的,没有一分钟的喘气时间。因为矿粉在源源不断的出来,不抓紧装袋搬运,矿粉就会掉在地下,麻烦就大的。

装矿粉的地方没有除尘设备,喷出的矿粉呈乳黄色,很浓,弥漫在整个工作间。整个人都是灰黄色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衣服鞋子,都是相同的颜色。没有任何劳保措施,大量矿粉就这样吸入肺部。搬运矿粉的人,全靠肩扛背托,刚出炉的矿粉很烫,由于没有工作服,肩和背全部被烫掉皮。一袋矿粉一百多斤重,有的学员为了赶时间,一次扛两包,还要小跑才跟得上。八小时以后名为休息时间,如果遇到装车,还得加班,一装就是几十车。一个学员平均要装十吨,就是一万斤,一百多包,至少要三个小时才能装完。

曹队说到这里,严厉地警告大家,拘役队与中阳相比,可以说是天堂,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劳动强度极小,大家应该珍惜这里的劳改场所,如果表现不好,处罚就是送中阳劳动。

听到介绍后,我们倒抽了一口气。享福享惯的人,怎能受得了这种高强度的折磨。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要叫去,也只得去,身不由已,那时,什么苦难都能承受,铁砂也要把它冲成粉。

我很想到那里看看,了解学员的生活和劳动情况。因为上天给我一个使命,把我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公诸于世。

仲春三月,我随丁队、曹老胡、王干乘林元新的车到中阳。

曹队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制定各项管理制度,建立劳绩评定办法,并制成牌板挂在墙上,以备检察院的来检查。

天气好极了,春风吹拂,路边的行道树吐出新芽。兰的水,绿的秧,青的山,白的房,沐浴在春的阳光下,给人一种生气盎然的景像。

穿过崇山峻岭,我们来到中阳磷矿。这是中国最大的磷矿生产基地,镇上有五、六万人,这里的农民全以打矿粉为生,很多人都搞到了事,盖起一幢幢的小楼房。中阳劳动点的地名叫小屯坡,从镇到小屯坡虽然只有三公里,路面极差,只见上坡不见平路,颠颠簸簸爬了二十多分钟,才在灰蒙蒙的半山中看见几间房子。

当我站在伙房前面唯一一块十多平方米的平地时,我才注意到,我们来到高山之上。前面倒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绵延不断的大山,远而翠,山上的梯田、树林、村寨如积木般,镶嵌在山中,煞是好看。当然,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不会觉得好看,在这里劳役的犯人更不会觉得好看,只有匆匆过客,才有这份闲情逸致作出文人墨客的咏叹。

中阳点坐落在山顶的一个斜坡上,一条矿山的路蜿蜒而过,十来间破烂不堪的小房横七竖八歪躺在路边,一间像样点的房屋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心村矿粉厂”。这是一个个体老板开的厂,拘役队来这里为这个老板打工,赚点血汗钱。

路旁有个检查站,磷矿派有几个年轻妇女在这里检查过往的运矿车。她们是山上唯一像样的女人,也给这里增添了生气和乐趣。

这个点的周围还有几个矿粉厂,远处冒着白烟处,是东坝劳改农场的点,也有很多犯人在那里打矿粉。

我们来到点上已是中午时分,陆尉早将一桌酒菜安顿好,迎接我们的到来。

我用“我们”二字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干警与犯人不能混为一谈,身份不同,待遇不同,各方面都要有区别。这桌酒菜,按理说并不包括我,没有干部的吩咐,我是不能入座的,我只能像这里的犯人一样,蹲在房前的空地上砍官菜官饭。

“老黄,坐下来吃饭。”曹老胡一声令下。曹胡子因生得一脸的络腮胡而得名。他长得又矮又黑,可是又壮又实,具有粗犷男人的气质。他是拘役二队的队长,中阳点的负责人。

陆尉也说:“来到就是自家人,不要客气,随便一点。”

副队长丁雄也发了言:“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吃,那儿都不要去了。”

然后他悄声告诉我:“曹队安排的,在吃住方面照顾好你。没有事。”

我很感动,这些干警着实对我好。想到曹队,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涌出泪来。曹队是我值得用心、用泪、用命去对待的干警。

我的心情顿时舒展开来,我坐在饭桌前,和干部一样饮酒品菜,和我一样身份的犯人在一旁恭候,为我们添酒盛饭。

我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我至少在心理上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太得意。

早就听到曹队介绍过中阳点的劳动情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饭后,我朝犯人们劳动的点上走去。

劳动点距生活区约40米,那里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浓浓的烟,把蔚蓝色的天空染得乌七八糟。球磨机的烟管冒着灰黄色的尘埃,近处的山林被这些粉末遮盖得面目全非。十米长的烘干机、球磨机不停地滚动,发出轰隆隆的噪声,两人相对大声说话都听不见。倒矿口有四、五个学员,他们要从一、二十米外的地方,抬矿渣到烘干机的洞口倒下。一筐矿渣二百至二百五十斤重,两个个人用钢丝编成的撮箕抬,一个班要抬四十多吨,八万多斤,共计四百筐,中途不得休息。如果休息,一是会因为喂料不匀造成质量问题,二是使烘干机、球磨机空转造成浪费,三是让下面等候接料的十多个学员造成停工。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每两分钟,每组喂料的就得往返一次,包括装料、运料、喂料。这样的劳动强度,在拘役队是没有的。

顶着弥漫在空中的粉末,我顺着台阶下到接料口,有十多个学员在这里劳动。矿渣经过烘干打碎,形成粉末,成为成品,学员们要在这里装袋,过磅、封口,然后背到库房码好,整个过程不能超过半分钟。

我没有见过深圳速度,也没有见过满负荷工作法,但是在这里我亲眼见了。我没有时间和当班的学员交谈,也难以识别他们谁是谁。他们除了高矮不同外,在我看来个个都是一样的,灰白色的头发,灰白色的脸,灰白色的衣裤,除了眼珠是黑的外,一律是灰白色的。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却没有任何劳动保护。很多犯人从监狱里出来后,穿的花子衣服,裤子衣服破破烂烂,筋筋吊吊,连生殖器都看得见。高温的矿粉早已把衣服烫破磨坏,犯人们只得赤膊扛包,肩上烫成红红的一片,有的脱了皮,有的长了新肉。接矿粉的犯人没有除尘器可佩带,只能戴上不抵事的口罩,仍有大量尘粉吸入肺部。

在这里我遇到了拘役队的几位老学员。

提起这几个人,点上的干部个个都伸大姆子,得到了一至的表杨肯定。中阳点上表现最好的就是他们三个人,他们三人都是劳动积极分子,别人扛一包,他们扛两包,近两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的表现,所以曹队对我说,给他们照两张像,拿回去宣传宣传,我掏出相机“咔嚓”拍了两张。

离开劳动场所,我赶到学员住地,看看他们的住宿条件。

半坡上的几间砖木房被带剌铁丝网团团围住,房前只有两米狭长的通道,这就是他们的集合地。平时是不出来的,除了出工和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在室内。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上下通铺挤满了十五、六人,可以这么说,学员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通铺上度过的。或是睡觉、或是坐、或是玩点纸牌解解闷。

这儿开饭时间是一日三餐,早上八点、下午四点,夜里十二点,相隔八个小时一餐,无论劳动还是休息,都是这样。吃饭时学员们排成单行,报数出入,然后蹲在伙房前唯一的平地上就餐。

菜饭倒是随意吃,质量很差。那里“开膘”吃的是槽头肉,吃得最多的是血旺,可以清肺去尘。有时我帮忙去买菜,二十元的槽头肉,够六十多个学员吃一顿了。

虽然条件差,生活很艰苦,但队领导还是为学员解决了洗澡问题。一间小小的锅炉房,几平方米的淋浴,不管怎样,总能洗去一身的尘埃,一身的疲惫。

学员所有活动都是以集体形式直线运行,监房——劳动场——洗澡——伙房。学员是不能请假的,只有班组长才能请假,给假的时间是上午去,当天回。林阳到中阳的班车,下午四点半就没有了,来回的路上要坐六小时的车,可以算算在家又能呆多长时间。

细算下来,四五个干警带着六十个学员来到深山沟里,每月只能赚几百千把元钱。当真这些犯人不是人,劳动力不花钱。派犯人去遥远的矿区苦役,挣钱为干警发奖金,这合不合法,我不得而知。当干警们的餐桌上增加一道红烧肉时,我知道,那亮晶晶闪耀着的,不是猪油,而是犯人们的汗水,泪水,血水。

为了应付检察院的来检查,看看这里是否具备监管条件,一个下午,便贴上很多标语口号。

“依法管理,严格管理,文明管理,科学管理”的几个黑体大字挂在伙房的墙上;干警的管理制度贴在值班室门口;学员守则贴在学员宿舍;劳积评比则制作成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完了,曹老胡再叫我写了一条大标语,红纸黑字:党的重托,人民的期望,责任重于泰山。

写完这几个字后,我想,是党托付你们来的吗,是人民期望你们来的吗。你们是为那道红烧肉来的,还说得冠冕堂皇。

太阳西沉时,陆尉的朋友,市检察院的王中林应邀来玩。

他一上山,还没进门,就嚷着要去捉田鸡,叉黄鳝。

陆尉把他介绍给我:

“你不认识?黄恒进,上次我们去百花山看守所接他出来,去兰房子吃的饭。”

他看我一下,摸摸头,想起来了。

“喔,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好你好。”

他主动与我握手。

王中林的遭遇和陆尉相同,但是没有陆尉悲惨,他也被停职审查了一年多,现在还没有恢复工作,否则他没有时间跑这么远来玩了。

为接待王中林,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曹老胡还把检查站的那两个女孩叫来吃饭。再是有肉有酒,没有女人也很乏味,酒桌上,曹胡子就是当然的主角了。

曹胡子的确有水平,在语言方面,可称之为大师,他对两个女孩说话,既幽默,又风趣,时时在性的边缘打转,又不捅破这层窗纸进入性的领域,有时嘎然而止,回味无穷。他说:

“我们来到你们这里,欢不欢迎?”

有什么不欢迎的,都是为了工作,女孩们当然说欢迎。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是红军的队伍,你们知不知道?”

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身穿警服头顶警徽,人民的警察,当然是革命的队伍。

“红军是宣传队,红军是播种机,我们来给你们播种欢不欢迎?”

“欢迎。”

小女孩一同回答。

我们顿时笑得前扑后仰,肚子笑痛了,腰也直不起来了。小女孩莫名其妙看着我们,不明白是什么回事。陆尉插了一句:

“你播的是什么种?”

曹胡子伸手制止,第一个回合到此为止,他要进入下一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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