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完成于1879年,并于同年首演于丹麦的哥本哈根皇家剧院。
《玩偶之家》问世之前,欧洲社会对女性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1873年,一个名叫珀西的伯爵说过这样的话,“确凿的是男人从一开始就受命统治女人,对这样一个永恒的天命,我们既无权利,也无能力去改变”。如此陈腐的观念,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被西方世界认作是理所当然的思想,且很难被打破。到了1911年,一名叫克罗默的勋爵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在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欧洲男人和一个欧洲女人之间存在的身体和道德差异,要远甚于在一个欧洲人和中非野蛮部落的黑人之间存在的差异。”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下,这一年,举世闻名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夫人想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图书馆查找资料,却被“一个面部带着反对表情、满头银发、慈祥和蔼的”绅士拦了下来,用低沉的声音含着歉意说,女士们只有在一名校务委员会委员的陪同之下,或持有介绍信的情况下才被准许进入图书馆。这次拒绝,给伍尔夫夫人刺激很大,这刺激徘徊在她的心头久久不肯褪去,促使她后来完成了一部犹如女权主义宣言的散文集,《一间自己的房间》。
我们因此可以推测出,为什么《玩偶之家》是一部了不起的剧作了吧?易卜生是一位男性作家,却没有被如前所述的关于女性的陈腐观念所裹挟,且比伍尔夫夫人的宣言《一间自己的房间》早半个世纪,用一部剧作跟读者和观众探讨了三个在今天看来依然很先锋的话题:
一、家庭关系中,男人受命统治女人,是否真的天经地义?
二、是什么让小鸟依人的娜拉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地在圣诞夜离开了丈夫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家?
三、觉醒以后的娜拉,一旦离开了家也就失去了丈夫的经济依托,出走以后的娜拉,该怎么办?
那么,易卜生是怎么将以上三点融汇在一部翻译成中文不到5万字的三幕剧作中的呢?
戏,都有一个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爆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玩偶之家》的“爆点”是,戏里的女主角娜拉与男主角托伐·海尔茂结婚后不久,海尔茂就生了一场大病,医生建议海尔茂去意大利疗养,并预测,假如海尔茂不离开日照过少的挪威,他的身体将难以康复。
嫁给海尔茂后已经习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活的娜拉,顿时被这样的变故吓呆了,怎么办?且不说家里还有一双儿女从需要她照顾,就说去意大利所需的费用,去哪里找?彼时,海尔茂还是职场里的菜鸟律师,赚到的工资刚够家庭用度,没有积余。被逼无奈,娜拉只好去银行借钱。借钱,需要有人担保,找谁呢?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女人借钱的字据上签名担保,娜拉只好将主意打在了自己父亲的身上,那会儿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不可能为娜拉签名,娜拉一想,既然父亲活不长久了,如果自己假冒父亲的名义在借据上签下父亲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娜拉真这么做了。替父亲在自己借钱的借居上签字时,父亲已经死了3天。
在“爆点”没有炸开之前,我们不知道海尔茂曾经得过一场大病。海尔茂当然知道,但他以为去意大利养病的钱,是他自己赚来的娜拉慢慢积攒起来的,所以,大幕拉开后,我们听见娜拉一次次地问海尔茂要钱想要为一双小儿女多准备一点圣诞礼物,我们同海尔茂一样信以为真,因而判断娜拉如那些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喜欢花钱。你听,海尔茂一点一点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妻子时,“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要是今天我借了一千克罗纳,圣诞节一个礼拜你随随便便把钱都花完,万一除夕那天房上一块瓦片把我砸死了── ”这样的呵护,我们都替娜拉感到欣慰呢,所以,海尔茂一口一个“我的小松鼠”“我的小鸟”地喊着娜拉,我们像娜拉一样以为海尔茂是一个能替娜拉扛起万重山的好男人。耳边响着丈夫温柔的呼喊,娜拉一定为自己若干年前背着丈夫借了一大笔钱从而让海尔茂痊愈的举动,感到骄傲呢,不然,她就不会为海尔茂尽兴地条跳一段塔兰泰拉舞。
还不知道“小松鼠”“小鸟”娜拉心里藏着一件大事的读者或者观众,一定觉得托伐·海尔茂与娜拉组成的家庭简直就是模范,丈夫一心一意地在职场拼命工作拼命赚钱,妻子则接过丈夫给的钱将家庭生活安排得舒适温暖。这就是被千百年来西方世界努力营造的家庭模式呵。
随着一个女配角和一个男配角的先后出现,意外也出现了。
女配角名叫克里斯蒂娜,是娜拉的婚前闺蜜,可她没有娜拉这么好命,所嫁非人,只好离婚。那个时候,就算嫁给一个混蛋,女人也只能含辛茹苦地将婚姻进行到底,克里斯蒂娜竟然胆敢离婚,结局一定是被社会所不容,她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来到海尔茂的府上找到儿时的好友娜拉,希望娜拉能在海尔茂跟前替她美言几句让海尔茂赐她一个银行抄写员的工作,好让她一个人也能孤独地生活下去。
男配角叫柯洛克斯泰,他贸然闯进娜拉的生活,是因为海尔茂升迁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职员队伍,有过欺骗他人前科的柯洛克斯泰成第一个被清理的人。柯洛克斯泰意识到自己将失去职业也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最起码条件后,先是惊慌不已,不过很快他就镇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手里有一张能将娜拉逼入绝境的借据,就带着这个物证找到了海尔茂的家。
没错,娜拉在父亲时候3天假冒父亲签名的那张借据,落到了柯洛克斯泰的手上。柯洛克斯泰告诉娜拉,他以前是干过骗人的勾当,但现在儿子大了他已经金盆洗手,失去银行小职员的工作他将,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与柯洛克斯泰几个回合的言语交锋后,娜拉打算帮这个男人的忙,除了不想让海尔茂看到那张要命的借据外,娜拉想,柯洛克斯泰以前做的那事,一定是不得已吧?自己不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做了错事的吗?
又不能说出真相,又要让海尔茂收回解雇柯洛克斯泰的成命,娜拉答应柯洛克斯泰的事情不好做,你看,海尔茂不给回旋余地地就拒绝了娜拉,并警告娜拉,不要再替污点男人说情了。
一边是柯洛克斯泰的严加相逼,一边是海尔茂的严防死守,娜拉被比如了绝境,只好将烦恼倾诉给闺蜜克里斯蒂娜。
不服气易卜生的人,每每要质疑《玩偶之家》的人物设计:克里斯蒂娜就是柯洛克斯泰的前妻,柯洛克斯泰被解雇后,顶替他的正是克里斯蒂娜。这样的人物设计让戏剧冲突更有张力,却给人留下了人物关系过于巧合的话柄。不过,这样的人物关系让娜拉的大事瞬间变成了小事,只可惜,克里斯蒂娜有些死心眼,非得等到事情有了眉目,才告诉娜拉结果。娜拉呢,觉得克里斯蒂娜也帮不了自己,就把事情向海尔茂和盘托出。
娜拉以为,海尔茂一定会原谅他的“小松鼠”他的“小鸟”的,然后替妻子相处权宜之计。娜拉怎么也不会想到,哪怕明确了当年娜拉借钱是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海尔茂都不肯原谅娜拉,并斥责娜拉假冒夫妻在借据上签名是欺骗行为,这样的欺骗行为是娜拉天性使然,是不可能被修正的,他们的两个孩子有娜拉这样的妈妈,是他们的不幸,娜拉从此不能再跟孩子们在一起了,那样的话,孩子们也会撒谎成性。律师海尔茂更是确认,娜拉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娜拉一旦因此事被诉讼,海尔茂冉冉上升的职业前程,就将受到影响,一想到这里,“离婚”一次就算海尔茂不说出口,娜拉也已经想到了。
就在此时,克里斯蒂娜和柯洛克斯泰同时出现在海尔茂和娜拉家那间温暖如春天的客厅里。当海尔茂听说柯洛克斯泰在克里斯蒂娜的劝说下已经撕毁了那张借据后,娜拉又变成了他的“小松鼠”他的“小鸟”,打算与娜拉和好如初。可是,海尔茂的前倨后恭,让娜拉彻底看清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她只是海尔茂的玩偶呀,海尔茂说她是小松鼠、小鸟就是小松鼠、小鸟,说她是个撒谎成性的坏女人就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坏女人,自己根本没哟独立人格,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海尔茂说什么爱她,都是假话,还不是他让自己卷铺盖走人自己就不得不远离一双儿女吗?
她亲热地叫了十多年“托伐”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可以舍弃亲情和爱情的男人,娜拉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深情爱着的这个男人、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的男人,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是否爱他,那他又怎么可能爱自己呢?他之所以还愿意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只是为了将虚伪的婚姻生活维持下去。而这,是娜拉不愿意迁就的地方:我能够为了你,默无声息地将沉重的压力一背就是十几年,却不能容忍你假装看不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更不能容忍你诬陷我撒谎成性!娜拉是多么鄙视海尔茂在柯洛克斯泰撕毁那张借据后对她态度的大转变,这个大转变,加速了娜拉做出一个决定。她不想再做海尔茂的小松鼠、小鸟了,她也不想为了海尔茂跳塔兰泰拉了,她要离家出走做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人。
圣诞夜,任海尔茂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能留住去意已决的娜拉。客厅里的那棵圣诞树,还挂着娜拉为孩子们精心挑选的礼物,“砰”的一声,娜拉留给海尔茂的,是无尽的悔意,同时也留给全世界一个巨大的悬疑: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