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和瀑布
昨日清晨,在大雨中惊醒。
夏末的雷暴雨,势不可挡,剧烈,清晰,果决。房间的窗帘掩着,透出微亮。这样的天气,让人看不到时间的界限和进度。我于是从床上跳起,查看时间,生怕错过了时辰会误事。时间显示为6:20,还好没有错失。印象里,我自然睡醒的时间,要比这时候晚一个小时。这是滂沱雨声和阴暗天色带来了警觉。
时间尚早,我本可以继续入睡。我对睡眠总是贪婪,常常是大半个上午,在睡梦中混沌地度过。然而在这个雨声哗然的早晨,有序而富有能量的雨水,它的声音,使我保持清醒的神志,以及敏锐的感受力。仿佛置身于不可探测大海,或者幽秘诡异的森林,得到一股强大力量的昭示,觉得神秘而开阔,顺从于它的引领。
如同一个信徒皈依于他的信仰。或许凡俗的生活,也需要某种郑重。
我已多次说过对强盛雨水声音的偏爱。即使在以上文字里,我尽力在呈现我所体会到的层次,我依然感到,被雨声笼罩时刻里的感触,它的许多方面是无力言说和传达的,它是属于一颗细腻和敏锐的心灵,自身的密语,连我自己都无法彻底解读它。如果需要一个笼统的概念,应该是,它使灵魂安适、洁净。静默,而这些来自于,彼时彼刻对天地肃穆的敬畏。
我认为这种偏执的情结,很可能属于孩童的性灵,因它敏锐、直接,具有细腻的质地。人成年之后会麻木些,不容易培养此种癖好。或许,它源于幼年时的某种印象。我总是这样想,在每一次聆听大雨的时候。
我尝试追索却留下无知的空白。
然而,昨日雨声中的早晨,仿佛符合天时地利,带来启示。在我的辗转难眠中,大脑机械地接收有力而有序的雨水下落的声音。神奇地,这种声音竟然与我年少时听到过的瀑布声重叠在一起!这完全是机械的配对,却偶然地获得了成功。
那是壶口瀑布。我见到它是在初中时的一个暑假,跟随母亲和她的同事组团到陕西旅游。算一算至少过去十年了。
瀑布从天际倾泻而下,拍打在参差错落的岩石上,汇入大河的宽阔水域。瀑布水混杂黄色泥沙,一起流泻下来。
从下车到观赏点要走不短的一段,沙砾和石块铺就的路面走起来吃力,走到与瀑布相隔而望的观赏点时,我已满身汗迹,疲累不堪,无心欣赏画面并对之留下深刻记忆。旅行时最大的遗憾是,一旦需要步行,那么我对劳累的印象会大于对其他一切。这种时候,我不是闲适的游客,而是不得不为赶上参观进度,去完成艰难行走任务的苦行僧。旅行不是愉悦的放松,成了痛苦的超度。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所以,虽然我在大人的带领下到过远方,事实上却并未对一些重要的事物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如果不是壶口瀑布在奔流时发出的声响,拥有博大恢弘气吞山河的气势,我恐怕已经将其简化为一个概念。
我记得当我面对瀑布而立,我内心有一种惊愕。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知道,它叫震撼,叫敬畏。很侥幸的是,壶口瀑布除了是一个景观,它也代表一种霸占听觉霸占心灵的当仁不让的气势。疲惫的我无法捕捉它精确的模样,然而它的气势却在我面对它的时候,通过一种召唤,到达我心灵中深邃的区域。虽然,当时的我还不能懂得我所感受到的东西,但它在心中存留、搁置、发酵、升华……最终成为我的营养。
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瀑布,却获得了对强盛雨水的偏爱。
雨水是瀑布的另一种形式。
钟爱暴烈雨水,那是一种对气势的偏爱。
一个被气势引诱,对它着迷的人,通常是自认渺小的。但他的内心,有开阔的洞天,或许永远不会放弃开拓的欲望和主宰的雄心。
这是否是一种悲剧性格。
二、言语
因为回忆起了旅途中的壶口瀑布,顺着记忆的线索,又想起旅途中一些斑斑驳驳的细节。那或许不完全是真实记忆,只是对一些人一些事情的印象。
记得的多为言语。从小会对人的表达比较关注。或许是出于性格。
我清楚,自己对言语、文字,有深刻的迷恋。
很多细节,是十载光阴流逝,人获得成长之后,才看到细小事物里潜藏的深意。不能不对时间怀有感激。人不到一定岁数,不会看清时间的恩德。
年少的人不会停歇对时光消逝的怨愤——我曾经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
对于我来说,旅程中最美好的阶段是——在路上。漫长地在路上。所以,我喜欢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火车特快就够了,现在的高铁动车,让旅途缩短,其实也就降低了旅途的饱满感,那种与不同人交会,探索他人人生可能性的丰富质感。
去西安的火车上,相邻卧铺是一个西安交大的女大学生,齐耳短发,好看的脸型,衣着朴素。见我在对面床铺落座,敏捷地攀爬至上铺,从行囊里翻找,递了一支棒棒糖给我,母亲询问她关于生活以及大学的问题,她都显得乐于谈论。熄灯卧床的时候,这个女孩与我们母女聊她高中的学业,涉及到一些学科名词,当时的我听得一知半解。心怀敬意。
等到夜更深,一节车厢陷入睡眠状态。
我听到身下火车车轮沿轴转动的声音,有序、力度和声响适中,生活就是在重复的厮磨中走向平庸,然而它是多么让人心安。
我听见车厢的走道上有两个男子压低声音交谈的声音。我仔细听,声音断续。我分辨出其中有一些作家作品的名字,有些我知道,有些不知道。其中一个人声,来自于一位物理老师。他的女儿与我一般大,眼神坚定不多言语,单名一个“黛”字,也许是他取的。某一瞬间,我认为他似乎更为接近我心中对父亲形象的期望。
早晨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科学老师来到我的车厢同我们说话。聊的也许是平常的事情。对我讲普通话,对母亲讲方言,都是亲近的方式。十年过去,她依然挂我在心上。去年得知我的境况,把班上的学生介绍给我带,让我承担家教的工作。她给我周到的辅助,必定为使我获得家长的信任,私下里作出许多努力。
在西安接团的导游是个年轻女生。每次乘数小时的大巴前往另一个景点,我与母亲就坐在司机后面的一排座位,与她并排相邻。母亲与她说话,我靠在母亲肩头,微笑着沉默,却听得很认真。听到她对母亲说,这孩子挺羞涩。印象深刻的是,她提到有一次亲眼见到贾平凹,还有她如何心念坚定,瞒着家人从高中语文老师的岗位离职,成为走南闯北的导游,实现四处游历、感受景观的愿望。想来那是受到一种内心力量的驱使。她说,刚刚成为导游时,每到学校考试的时段,她都要抱着成沓的试卷回家,佯装批改阅卷。父亲说,学校工作挺忙。她说,是的。这样度过了很长时间。
这个故事让我觉得有趣独特,以致现在依旧记得。然而事实上它是合理平常的,不过是一种内心的实现,只是太少的人拥有实践它的气魄。
我被她身上的某种气质吸引,内心希望与她做朋友。虽然当初我未必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特质所散发的魅力。临别时,我问她要了电子邮箱。回家写了一封类似感谢信的邮件寄给她,那些想说却无法找到途径表达的话,被隐去了。她回信。然后中断通信直至现在。之前雅虎邮箱迁移至阿里云,我打开新邮箱,在联系人列表里见到她的名字,想了许久,才记起是她。
这次旅行之后,经历贫乏的我忽然多了一些素材。我在作文里写那位给我棒棒糖的大姐姐,写未能对她道一声再见的遗憾,使我的感恩无疾而终;在演讲里提到年轻导游,说,萍水相逢亦是朋友,因为她给了我很多照顾……就如同小学三四年级时,写一次到杭州的旅程,题目取作《我爱爬山》,讲自己如何坚持爬到山顶。然而并不去说坚持之下。山路对我依旧是很大考验,叫我力不从心。不去说我是在父亲和姨夫的脊背上经过了大部分的攀爬过程。其实困顿是一种常态的体验,而一个孩童不可能有能力去谈论它。
年幼的我,只存感激之心,很少说出内心里其他细微感受。或许是无从表达,或许无法认知到它的重要性。然而它是更深刻的,往深里探测,它会告知我一些真相。
现在,我知道,曾经旅途中那些人对我的意义,不在于他们的关怀和我的感恩。虽然这的确是珍贵的。而更大的珍贵,在于那些随意发起的言语。不是言语本身,而是这些散漫的、零碎的、折射个性的思绪——它们传递出平和笃实的能量,体现对良善对理性,对生存价值的探寻……
这样的启发是温柔的静水流深,在少时的我心中播下种子,然后在多年以后,我猛然发现,它原来是未被发掘的宝藏,它的光泽持久,穿透了十年岁月的光华,带给今日的我一份酝酿已久的领悟。
当我长成一个年轻的女子,我才终于懂得了,一个平凡人,如何在世间,找到一个位置,优雅地自处,或者补益他人。
像一朵的莲花,兀自盛开。印证自身的美和洁净,也予人洁净和美。
如果说得更多,我愿与之深交的朋友,应该对世俗生活有平和的心境,有开阔的襟怀,既不高傲冷峻,不食烟火,也不与生活里琐碎庸俗的部分,纠缠、对抗,让心灵沉沦、迷失。
我向往高处的生活,渴慕一个个知音的到来。这几乎是一种信仰,对风尘美好的信仰。
讲到这里,对旧日旅途的印象,它的某个侧面,可能已经说尽。
令我感慨的是人的成长。
成长的一脉相承,决定了成年时的心绪,可能来自年少时的渊源。年少的经历可能是破解成人个性的密码。被时光掩藏的心绪一旦被开采,你会觉得惊异,如同终于找回因丢失而使你失魂落魄的自我。这是温暖而神奇的经验。
成长是水到渠成的过程。它最终能够解读少年时的迷惑,打开少年时一些认知的局限,引领你在年少的经验上开辟迥异的疆域。回首来时路,漫长的路途被岁月抛掷在身后,然后突然发现,是身后道路一步步的足迹成就了今日愈加成熟理性的自己。这是岁月的恩情和礼遇。
亲爱的小孩,请大胆地走出去,在你懵懂的年纪,就开启旅途吧。
相信有一日,阳光正好,海水蔚蓝。已经长成的你,顷刻间读懂了,旅途中所有的风景。
这是多么令人感恩的温情。
2015-8-23至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