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南州篇)第六章

        一圈庄家轮过,四人互有输赢,赌金却连续上涨,到黑衣人再次坐庄的时候,一点差额已经要赔付一千两银子了。

        “疯了,大王已经疯了……”黑衣人拿竹盒的手不停颤抖,“这样下去会死的。”

        “输的也不是你的钱,你害怕什么。”我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没想到被他狠狠一瞪,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愤怒。

        “你以为,到时候我能活着走出宫门吗?”

        “那不关我的事。”我嗤了一声,回头问胡掌柜,“胡大哥,到时候要是输干净了,你不会怪我吧。”

        胡掌柜擦着头上根本没有的汗水,讪笑道:“小坊主,事到如今,可开不得这种玩笑。”

        淡月早就不说话了,玉壶冰依旧面不改色,只有黑衣人忐忑不安,双手不听使唤。

        赌徒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最常见的反应就是孤注一掷,嘴里嚷嚷着“我豁出去跟你拼了!”

        实际上,赌局的风险早就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就像在高空踩钢索,赌徒已经步步皆险,却妄图跑到终点。

        时常有赌客问我:小坊主,我总是听你说输赢乃常事,难道就没有总是赢和总是输的人吗。

        总是赢的人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总是输的人我见过很多。

        他们又问,那什么样的人总是输啊?

        我回答说:当赌局脱离你的掌控时,你就是总是输的那个人。

        他们便哄然大笑,“谁会豁出一切去赌呀。”

        我没再回答,很庆幸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庆幸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现在有一个人,就游走在极限的边缘。雀王的双眼早就没了刚才的神采,视线却死死盯住桌面不放。千日醉的烟气从鼻尖流过,他神情麻木地一张一翕,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到我坐庄的时候,赌金已经涨到了一点三千两白银。

        发牌之前,我开口问道,“不知道大王能承受多大的损失?”

        淡月抬起头,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黑衣人哆哆嗦嗦张开嘴,却没有挤出一个字。玉壶冰沉默了一会,应道:“不超过一百万两。”

        “比我想象的数字要少啊。”我摇了摇头,“看来牌局快要结束了。”

        以平均一局点差30点计算,雀王能够承受的极限是一点三百两,然而他却任由赌金涨到了一点三千两。黑衣人说的没错,他已经疯掉了。

        发牌结束,玉壶冰便站起身来,说自己要去茅房,离开了座位。

        黑衣人长舒了一口气,说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我逐一掀开自己的手牌,当看到第四张的时候,便扭头去追玉壶冰的身影,可是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么。

        不出我的所料,一桌人等了很久,玉壶冰还没有回来。雀王似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便叫宫女去茅房看一看。

        黑衣人忍不住打开了自己的手牌,哀叹一声后,选择了弃牌。

        “噢?难得见你弃牌啊。”我调侃道。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绝望。

        不多时,宫女回来了,禀报说没有找见玉壶冰的踪影。雀王听到这话,膝间登时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怎么说,大王,这局还算吗?”我带着怜悯的语气问道。

        “我看不如就到此为止——”黑衣人连忙说道,“天色这么晚了,玉壶冰姑娘也没回来。”

        “可是你已经看过牌了。”淡月这时候说道,“而且选择了弃牌,怎么能说不算就不算了。”

        胡掌柜也凑了过来,“是啊,再怎么说,也要把这一局玩到最后。”

        雀王气得跺了一脚,“混帐东西!”

        黑衣人听完面色铁青,立刻趴在地上开始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似乎是看着不忍,淡月提议道:“既然玉壶冰姑娘不在,你也弃牌了,那这局就跳过换牌阶段,直接比手牌大小吧。”

        黑衣人又转头向淡月拜谢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淡月叹了一声,亮出手牌,上279带下23,共计13点。

        若在前几局,黑衣人或许会后悔弃牌了,但他这时只顾着抚胸长叹,“只有13点,还好,还好……”

        接着,淡月打开了玉壶冰的盖牌,上568带下24,正好也是13点。

        我犹豫了一会,将手牌推向桌子中央,“我也——”

        不料被胡掌柜一把抓住手腕,“小坊主,既然是最后一局了,何必再弃牌呢,我来替你开。”

        看样子,他还想趁此机会再捞上一笔。

        我拂开他的手,冷声说道:“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开牌。”

        说完,我转向雀王,“大王,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雀王怔了一下,“什么提议?”

        “我想请你开出一个价钱,买下我的弃牌。”“买下你的弃牌?”

        “不错。只要你能给出一个让胡大哥满意的价钱,我就选择弃牌。”我又问胡掌柜,“胡大哥,这样做没问题吧。”

        胡掌柜心领神会,思索再三,点头同意了。

        “如何,大王,你愿意买下我的弃牌吗。”

        目前黑衣人已经选择弃牌,淡月和玉壶冰的点数相同,只要我开牌,雀王就肯定会输——就看他愿意输多少了。

        尽管吸食了大量千日醉,雀王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教宫女扶着自己来到桌边,仔细看过牌面后,忽然仰面大笑起来:“小子,你以为本王见过多少场牌局了!”

        “……此话怎讲?”

        “你刚才已经看过牌了,对不对!”“不错。”“一手烂牌,还想吓唬本王!”

        我沉默片刻,将手牌挪了回来,“这么说,大王是不打算买了。”

        “等等——”雀王见我准备开牌,立改刚刚的狂妄之气,“十,十万两白银,我买!”

        十万两白银,相当于我的手牌价值三十三点。

        “怎么样,胡大哥,你能接受吗。”我转头看胡掌柜。

        “十万两有点小气了吧,大王。”胡掌柜试探道,“我们已经让出一步,跳过换牌阶段了。”

        “那,那就二十万两,不能再多了!”雀王睁红了眼睛说道。

        胡掌柜思索了一会,用手比出一个数,“三十万两,一分不能少。”

        “你在做梦!”雀王气得一跺脚,“与其花三十万两买你弃牌,还不如让你开牌!”

        “……这么说,大王是不打算买了。”我第二次问雀王。

        “不买了!”雀王大袖一挥,“你开吧!”

        我忽然想起,有人曾对我讲过这样一句话:“你我皆是赌徒,却不能互相理解,实在遗憾至极。”

        于是我当着雀王的面,一张一张地翻开了盖住的手牌。

        一张下九,两张下九,三张还是下九。

        到第四张的时候,雀王就“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是……五,五个九吗?”雀王哆哆嗦嗦,舌头像绞在了一起。

        黑衣人扑在地上哭诉道:“大王,下九只有四张啊!”

        “哦……那还好,还好……”

        雀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下七带四个九,这便是我的手牌,共计344点。按一点三千两算,雀王输掉了一百零三万两千两白银。

        就连胡掌柜也连连退步,差点绊倒在地上。淡月低垂着脑袋,像是输了牌局一样消沉。

        夜色入深,一股穿堂风吹进来,大家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父王,您还没有睡吗?”死一般寂静的大殿里,忽然传来一声娇弱的呼唤,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摸着墙壁从里屋走了出来。

        雀王睁开浑浊的眼睛,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方向,“佳儿,是佳儿吗?”

        “父王,是我。”女子脚下一急,差点绊倒。宫女连忙赶上前去,扶住了女子。

        “央佳公主,您眼睛不好,不能一个人出来啊。”

        “我感觉到殿上有光,就出来看看。”名唤央佳的女子笑着宽慰道,“一会就回去睡了。”

        “佳儿啊……”雀王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叹,“父王已经一无所有了。”

        央佳听到这话,急得伸手到处试探,“父王,您还有我啊——您又打牌了,是吗?”

        “哈哈哈……”雀王一阵沙哑笑过,忽然想到了什么,“快,快扶我起来!”

        被黑衣人扶起来后,雀王左右张望道:“小子,小子你还在吧!”

        “大王,我在这里。”

        “再赌一局,你再跟我赌一局!”雀王颤巍巍地来到桌边坐下,死命抓住我的手腕,似乎害怕我跑掉,“赌上这一百万两银子,再跟我赌一局!”

        “可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大王。”我冷声说道。

        “佳儿,我还有佳儿!”雀王语无伦次地说道,“如果我输了,就把佳儿赏赐给你,哈哈哈……怎么样,你接不接受!”

        我扭头看胡掌柜和淡月,他们都避开了眼神,没有回应。

        “你已经看不见牌了,怎么跟我赌。”

        “那就赌别的,别的也可以!”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雀王忙不迭说道,“你想赌什么都可以!”

        “……你想用女儿做赌注,也要看她同不同意。”“佳儿是我的女儿,她当然同意!”

        雀王的嘶喊声飘荡在大殿里,久久都没有散去。半晌,背后传来央佳无助的啜泣声,以及宫女无力的安慰。

        雀王换上几近恳求的声音,不停晃着我的手臂,“小子,你就同意吧,呐,同意吧。”

        这样的场景,我究竟见过了多少次呢。闭上眼睛,回忆便如潮水一样涌来,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心神。

        良久之后,我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吐出来两个字:好吧。

        “好,好……”雀王如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那就开始吧,开始吧。”


        我从怀里摸出三粒骰子,放在雀王的手上,“掷骰子比大小,一次定胜负。”

        雀王想握住骰子,手指却不听使唤,口里不停念叨:“一次吗……好,好,一次就够了……”

        说着,雀王将手举到桌子上空,轻轻一抖,骰子跌落在桌面,跳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多,多少点?”雀王连忙问旁边的黑衣人。

        “大王,四五六,十五点!”黑衣人激动道,“赢的机会很大!”

        “哈哈哈……”雀王听了,脸上的笑容扭曲成了一团,“本王的好运还没有跑掉,没有跑掉啊!”

        我哀叹着站起身,拿起骰子随意一丢,看也不看,就朝大殿外走去了。

        “他扔了多少点?”身后是雀王急促的声音,“快说啊!”

        黑衣人却再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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