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diance——Adam Hurst
07.
银色的月光和湖水在行驶的马车窗外寂静地荡漾、晃亮,安迷修这次没有征问便主动钻进车厢,托起了那双演奏者的手——指腹留有深深的浅红勒痕,轻碰即痛。纵然有软茧的保护,只要再多滑按几下绷得紧邦邦的琴弦,手指就会被直接割出道道深口子,流出连通心脏痛感的鲜红的血,但凡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坚固纤细的弦线锋利度比刀片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些红痕,安迷修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光滑洁白的手背,布伦达的手大多数时候都是养尊处优的,各种宫廷课程教于他的技艺并不十分粗繁,因而练习与温养经年累月的交替作用下,只会保有抚摸起来才能发觉的薄茧,仅于虎口一处稍微厚些。
他低声问:“伤疤是战士的勋章,练琴者会以练断琴弦,甚至被乐器所伤为荣吗?”
“如果有一定程度的热爱的话。”
创造者辛苦而寂寞,大多数很容易在练习的枯燥、未练习成形的乐曲的并不优美、体验过程要耗费的精力往往远重于结果带来的价值和享受之中,热情与乐趣被消磨殆尽。天赋能缩短到达的路径,却不能全然代步,但——骑士有些诧异:“即使有如此卓越的天赋,总归要比寻常更为轻松、适应,也更容易乐在其中,您仍然并不热爱它吗?”
“我想,音乐并不会那么小气,只允许最虔诚的信徒一窥?”
“音乐是宽容的。”
布伦达答得漫不经心:“所以我并不确定喜爱与否、喜爱的程度,小提琴于我而言,主要是闲暇的消遣,我有更为热爱的东西,注定不可能对它多么虔诚,从第一天起演奏就与其他艺术技艺一样随心情变化可有可无。”
“那您所知的其他乐者是如何看待的呢?”
“大多学有所成后还保有的,以习惯和成就感,追逐更好更美的理念居多。这是种微妙的感受,各人有各的不同看待,不太欣赏爱护自己的造物的创造者比比皆是。”
安迷修思考一会儿,点头赞同:“人的情绪与思想大概就是如此难以捉摸吧。”
“天赋与人也原就是如此的戏剧难料且不公正。”
“正是因为不公正才值得尽力去追求公正,否则令人欣赏的道义与原则、令人尊敬的耗费与坚持、令人渴求的爱与美,它们的光辉又从何而来呢?”
闻言,少年皇子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不是正受许多人弃之如敝吗?”
“就与善恶一样,始终会有信奉者、有模糊者、有鄙薄者,可它们依然存在,只要有人尚在,便永不销匿。”骑士认真地说,“甚至,它们比人本身更长久。”
沉默片刻,布伦达突然嗤笑:“你可真是个傻子。”
“从何说起?”他迷惑了。
“这种前提情景下,你竟真只跟我安安静静聊哲学,我竟真也安安静静跟你聊了。”布伦达抽回手,口吻很平淡,既无喜恶也无不耐,“看来我一样是个傻子。”
他哭笑不得:“殿下,我们都知道,尽管月光迷人,但这里并不是聊其他事的好地方。”
布伦达漠然道:“也不是做什么的好地方?”
“好吧。”安迷修无奈又柔情地低下头,重新捉过对方的双手,极轻地、虔诚地一一亲吻指尖,“很抱歉,让您不动声色地等了这么久。”
“……闭嘴。”对方大概没想到他除了亲手指外,还真说出了心照不宣的事,当即瞪视。
骑士笑了笑:“是。”
这句回答后无人再出声,车厢内安静下来,湖水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月光依然跟随着他们,跟到琥珀色的宫殿,暂被名贵的墙壁和柔软的帘布阻隔。茶和茶点被送进了薄荷绿色的寝卧,房间的大门从里面反锁,私密的卧室里仅剩他们两个。
骑士将茶杯端到皇子殿下嘴边:“您请。”
“……”布伦达盯着近在咫尺的杯沿,冷声道,“放下,我自己来。”
“可您的手……”被警告的一瞪直接打断,安迷修无奈地答,“是。”
没自己端着呷几口热乎的红茶,茶点又被手指送到嘴边,紫罗兰色的眼睛抬起来,睨着出奇殷勤的骑士,侧头牙齿轻轻叼走了小曲奇。安迷修的视线不自觉集中于那可爱的虎牙——几乎擦着他的指尖而过,却没沾上哪怕一丁点。
两下嚼咽了,布伦达故意冲他戏谑一笑,喝口茶清润喉咙,放下茶杯换个坐姿,手指交叠:“骑士,我有话问你。”
安迷修尚不及从那点小心思回过神来,听到这少见的称呼,下意识先答道:“您请讲。”
“你如果有女人要谩骂、攻击、乃至杀我,你会怎么做?”
他一愣,沉默好一会儿才回答:“拿起了武器就是战士了。战士要为自己发起的挑战和战斗负责,我将以应战者、守卫者的身份还以颜色,而非一个单纯的骑士。”
皇子殿下有些意外:“不是文字游戏?”
他摇摇头:“是一种特殊的尊重精神。”
“哦?”布伦达有趣地勾起唇角。
安迷修矮身跪立在对方椅斜前方,浅绿色的眼睛诚挚地望着他:“以及,我选择我作为平凡人的私心,布伦达,我会保护你。”
“……”少年盯着他半晌,没有答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我是三皇子,继承权按顺序排在我的两个哥哥后面,也就是说,仅当他们都活不长时,才可能轮到我继承王位。”
“是的。”他不太理解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现在被提及的意图。
“我的国家男性十六岁成年,即明年我就将迎来成年赐名及受封典礼。”
“是,您将成为亲王并获得领地。”
“在那之后,如果我没有衔领王庭官职,就需要离开首都星去治理并守卫我的领地,王宫会每年拨发给我皇族年俸,那片领地上收缴的税收,也将是我的私人财产。”
“您不想离开离开首都星吗?”安迷修困惑地问,“还是说,您嫌弃您的领地太小?”
布伦达并无不满,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世界地图,手指交搭:“私人封地就是单纯地养一群贵族以及贵族的家臣与私兵,不可能大,会影响王国的稳定和统一。”
“那您……”安迷修站起身,看着桌上摊开的辽阔地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会推拒,但也不打算留在领地上。”年轻的狮子顿了顿,抿紧的唇线优美而冷肃,下巴绷出高傲的弧线,幽邃迷人的紫罗兰色眼睛盯了他半晌,犹豫、斟酌、审视、权量,终是一字一顿地吐露,“我要招募并组建起我自己的军队,离开王国向外征战,去打下只属于我自己的领土。”
“……”安迷修微张着嘴定定看着他,英俊的面容神情并不非常惊讶,似乎已有所预料,安静了一会儿后,继续询问,“您不打算选择王国的军队,而打算在国境范围内招选私兵吗?您跟您的父王和哥哥们谈过了吗?”
对此筹划已久,布伦达答得很镇定:“没错,国外的自由身甚至雇佣兵也可以。我毕竟是三皇子,对我的国家和故乡也怀有匪浅的感情,并没有彻底脱离王国的打算。因而,王国会提供一项专门的拨款并负责部分后勤补给,军队也会分一小部分给我,作为交换,打下的领土、人口和财产将按相应的比例分归国内,其余全归我,各图所求皆大欢喜。”
骑士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情绪难描:“……据我所知,您的国家与周边地区近二十年没有大的战事了。”
“所以呢?”布伦达眼神沉了一些,“难道不是正因为和平太久,才需要战争吗?”
“您的臣民……”
皇子殿下打断他:“平民、爵位低及无爵位的庶子们渴望建功封爵,大贵族期望从境外所得分杯羹,商人们乐意减少商道上的关税数量。何况,一个长期固定难动的社会阶层结构,等同于慢性自杀,并不利于王国的进取和长久发展。死在温水里腐烂掉的青蛙与死在战场上的那些,能辨别出哪一种情况更好吗?”
“……您的战场在国境外,那些地方的民众呢?”
“当他们成为我治下的臣民乃至效忠于我的军队时,我当然会同等对待他们。至于在那之前,各为其主立场相悖,与我何干。”布伦达面容冷冽,漠然道,“最多控制军队占领城池后的纪律,减少不必要的破坏。”
“……”安迷修沉默了,对方的所有理由并无问题,他再没有什么能问的了。
空气安静无比,布伦达紧紧盯着他,不自觉抓紧了座椅的扶手,背部肌肉愈发绷紧,坐姿也由相对随意渐渐变成了极其端正。他在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然而,什么也没有,骑士没有给出任何话音或回应,他甚至不能从其半垂首的面容上揣测出任何情绪。
他又静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来回焦躁踱步:“安迷修!你到底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根本不愿意答复我?”
骑士一愣,抬头看着对方:“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布伦达神色更加幽冷,站定,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等到这次行程结束,距离我的成年大典没有多少时间了。我需要将绝大部分的精力、财力和人力投入招兵买马,为将来的征战做准备,不会再有余钱和精力分给一个于我无用之人,流、浪、骑、士,听明白了吗!”
“明白。”安迷修平静地回答。
见到对方这样的反应,布伦达隐蔽地握紧拳头,紫罗兰色的眼睛几乎冷如寒冬冰封的神湖,狠戾地怒道:“你在发誓并签写下保证不提前向外泄露我的计划后,就可以随意离开了,一旦破坏了誓约被我得知,我一定会抓住你杀掉!只要我还活着,天涯海角!”
骑士茫然了:“……殿下?”
“你拒绝了我的招揽!也不是效忠于我的骑士!你要走,我拿什么留住你!”
安迷修恍然,终于明白了对方在气什么,走上前,按住对方发抖的肩膀,浅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那张冷恼的脸庞,手臂改为环绕,用力抱紧。另一只温暖的手掌揉了揉那不羁翘起的发尾,探进发间轻柔地抚按——发色是夜空一般深的紫,温度也如夜晚的露水那般冰凉,脑后的头皮却是与常人无异的温热。
“布伦达。”他的嘴唇吻了吻近在尺咫的面颊,往上一啄眼角,被那下意识眨动的长翘轻轻扫到,他笑了笑,笑声低而爽朗,那洁白的面颊和耳垂瞬间泛红。他的吻沿鼻翼追索至嘴唇,细致而温柔地吻着对方,湿热的舌尖顶进牙关,血液仿佛集中于缠绵的唇舌,独独放大了这一小片的感官,大脑渐渐迟缓脑海泥泞混乱,交融着呼吸和涎液,手掌托稳那无意识后仰以迎合加深的吻的后脑勺。
额头贴着蹭了会儿,呼吸的频率缓慢回落,安迷修的声音尚有些低哑:“无论你是否需要,我都会保护你。布伦达,别生气了,我心爱的小狮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没有打算离开,只是想知道那种程度的战斗的理由。你不用特意招揽我,我是忠于你的。”
被安迷修这样极其亲昵温情地安抚着,某种奇异古怪的情绪一点一点泛滥,从未尝过的滋味,布伦达的目光在刚刚亲吻他的嘴唇驻留:“我不是美丽可爱的小姐。”
安迷修哭笑不得:“我知道,你是俊美勇敢的男人,我从未动摇过这一认知。”
“你说过,你不效忠于任何人,除非是女人提出的请求。”皇子殿下冷冷地瞪着他。
骑士无奈地笑着,再次亲吻了他,后退一步右手按在心口,单膝跪下,托起他的手诚挚地吻于幽紫的冰冷戒指。他能看清对方睫毛垂下的小片阴影,而后被带着宝石凉意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停留的时间足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逐渐恢复灼热的唇瓣触感。
颊侧贴着他的手,安迷修抬眼微笑着望他:“可是,我会效忠于所爱啊,布伦达。”
“……”他盯着骑士没有出声。
“我不归属于您的王国、您的治下、您的军队,我只归属于您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人一把拉起来,抱着那颗脑袋狠狠吻下去:“……在我厌倦你之前,如果你离开我、背叛我,我会杀了你,用你的头盖骨做我的酒杯。”
安迷修抱着他笑出了声,笑声竟仍然爽朗,毫无抵触的样子:“殿下,这可并不公正。”
“我不管,我就是绝对。”
“好。”他抚平布伦达眼里的冷肃,“在下深知您本是如此,我愿意接受,并无意见。”
深红的床铺了七八层布料顺滑的昂贵柔软的垫被,皇子殿下很喜欢这张床,甚至有几分向圣空王国索要的打算。没有烛光的房间,只有窗外朦散进的一层夜蓝的微光,他勾着安迷修的脖颈接吻,好一会儿,骑士搂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分开黏糊糊的唇舌:“布伦达,很晚了,您该睡觉了。”
他没有说话,盯着对方的嘴唇,那两片唇瓣并不厚,平常安静或微笑时展露出的轮廓坚毅,正直平和的意味挥之不去,如果仅仅是稍微翘起抑或绷紧,却无端冷锐了整张英俊的面容。但此时,对方是笑着的,很柔和——不像晴日的辉映,布伦达一瞥帘缝外的夜色——是晨昏时光影交错的天际线,从地平线以下透出的一点光。
安迷修这个人真有意思,他舔舔嘴唇,在那宽阔的肩膀咬下一个牙印,尝试着去磨蹭抚摸对方暖烘烘的身体。对方僵了一下,他暂止住了动作,跟那双眼睛对视,发觉往常浅澈透亮的绿深了一些,显露出背向光明的更为冷色调一面,如同阳光照不到的森林深处那一幽被掩盖住的阴郁的强烈贪求,为了——占有他。
布伦达很兴奋,从内心深处翻涌出的兴奋,极度冷静的带着戾气的兴奋,非常地非常地喜欢这种景象,几乎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撕咬同样死死觊觎他的猎物。然而,那抹深色的绿收了起来,很快被平常的浅亮包裹覆盖,重新隐没回去。
安迷修将他塞进被子里,站在床边俯身替他仔细地掖好,微笑着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声提醒道:“殿下,您尚未成年。”
竟被以这种理由婉拒索欲,布伦达不耐烦道,“无所谓吧,反正也就明年的事。”
骑士迟疑片刻,挠挠脸颊:“在我的故乡,十八岁才算成年。”
“……”他难以置信地瞪视对方,半晌见其毫无动摇,恼火地翻身背对卷紧被子,“滚出去!有本事你就忍三年!”
安迷修尴尬地眨了眨浅绿眼睛,当真遵命回到暗门另一侧的床去睡觉了。
TBC.
r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