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酸辣粉
8月末时公司门口的街道上办了个展销会,各种食品小吃、服装、娱乐设施、玩具层出不穷,琳琅满目。
这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
清晨时便行人如织,我被推搡着向前,无暇也无闲往两旁看一眼——只剩五分钟了,再不到公司打卡,我这个月全勤又没了。
一分钟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分钟,当我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种把脚从沼泽里拔出哭得感觉。离开的刹那,眼角余光里似乎看见某个角落里“酸辣粉”三个字。
夜晚的时候人群几尽散去,连续加班早已身心俱疲,几次都没有好好地逛一下。本能地拒绝这样的想法突然从脑子里窜出来,甚至心里的某个地方,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早一点恢复成我熟悉的模样。
“也就跟故乡每周六一次的集会一样罢了!”我好几次都这样安慰自己。眼神飘忽,手机娴熟地划着手机屏幕,一言不发。
一眼也没有多看。
越热闹越失落,越喧哗越沉默。
猛然想到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跟以前的朋友联系了。
大一的时候,食堂在宿舍楼的旁边,但是上课的地方却距离有20分钟的路程。
大一那年的冬天还要上晚自习,下课后我们宿舍几个人从教学楼走到食堂的时候,基本上已经被冻得直打哆嗦了。这时候食堂基本上已经打烊了,只有零丁的几个窗口亮着灯。
我们宿舍每天晚上一碗酸辣粉的“传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来的,快要低至零点的天气,双手捧着一碗又热又烫又辣的酸辣粉,就只消一口,便寒气渐消,身体慢慢暖起来。
大部分人基本下课了就都匆匆回宿舍睡觉了,空旷的食堂里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不慌不忙地,讨论着第二天的课程,操场上的某个女生,第二天谁负责叫大家起床和宿舍里还没有洗发水这样的琐事。
天上厚厚地云层沉积了一整个冬天,后来食堂阿姨不再问我们吃什么,而是微笑着端出几碗冒着热气的酸辣粉,我们坐在角落里固定的那个桌子上。
记忆里的每一个冬天,我的手都会长冻疮。那一年没有。
第二年春我最后一次回学校,退学。匆匆搬离宿舍。我没有问他们还有没有每天晚上在食堂北边靠窗第四张桌子那里吃酸辣粉,春天和冬天的味道一样吗?
那以后到现在,没有再见。
展销会的最后一天,我在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捕捉到一个异常清楚的声音:重庆酸辣粉。
我询声望去,看见一个小摊贩,没有什么客人,显得有些冷清。摊子前的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重庆酸辣分,紧挨着旁边的“羊肉串,十元六串”。
我走了过去,要了一碗酸辣粉,叮嘱他多放辣。
老板是重庆的,见没有多少客人便过来跟我聊天,我埋着头,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到他的脸,一看就是憨厚老实的人,搓着手问我好不好吃。
我突然心思一动,抬起头对老板说:“老板我字写得很漂亮的,不然我帮你把那几个字重新写一遍?”我抬手指了指木板,“有个字错了。”
老板尴尬地摸了摸头,说好啊。
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写过字了。老板夸我字写得漂亮,我跟他说我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在黑板上写字了,跟他说我从小就很喜欢写字啊,跟他说我大学的时候选修了书法课,可是还没有等我去上第一节课我就退学了,跟他说我已经两年没有这么认真的写字了。
我最后告诉他,这回忆的味道啊,是全世界最好的。
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酸辣粉了?
2 外婆桥
小时候我不愿意跟爸爸妈妈去拜年,只因为那时候交通不便,而外婆家又山高路远,每次都要徒步走两三个小时。
那三个小时让我叫苦不迭。
但我还是每一年都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究其原因就是妈妈每次出发前对我说的一句话:到新桥后让你吃三大碗过桥米线。
我眨巴着眼睛问她,真的?
我妈说,真的。
然后堪比长征的三个小时就被我熬下来了。
新桥其实很旧,不知道多少年历史了,在距离外婆家最近的一个小镇上,桥的一边连接着小镇,另一边是大山脚,桥下是悬崖。
妈妈说过桥米线之所以叫过桥米线,是因为只有过了这座桥才能吃到,小店在桥的另一边,每次我过桥都很快,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悬崖的恐惧还是对过桥米线的渴求。
好几次我发现妈妈总是痴痴地看着开店的奶奶,我叫她都不应。爸爸告诉我小的时候外婆也长长带着妈妈来这里吃过桥米线,妈妈嫌路长不肯跟外婆来镇上,外婆就哄她:我带你去新桥吃过桥米线,外婆跟她说过桥米线之所以叫过桥米线是因为只有过了这座桥才能吃到,外婆还说外婆小的时候外婆的妈妈也带着她来这里吃米线。
我偷偷地把新桥叫做外婆桥。
爸爸告诉我,外婆在妈妈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我再看向妈妈时候,发现她已经低下头,眼里含泪。
我初二的那一年,桥头小店的奶奶去世了,小店关张。
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一碗真正的“过桥”米线了。
3 牛肉粉
十月的最后一个晚上,天气降温到个位数,空气中仿佛能感受到结冰的水汽。
我素来最怕冷。
街道尽头的超市旁,有一家卖牛肉粉的店面。店面匾额的最中间,写着“贵州风味”几个小字,灯光闪烁,如同我眼睛里光。
大碗,汤汁差不多漫到碗面,碗沿四周洒上些许香菜。随着热气溢出的,是熟悉的香味。
本地人不吃辣,没有辣椒,就算有,也只是象征性地放一点点。
也没有老板娘自己亲手泡的酸菜和自治的小辣椒。
所以也就不会出现那种在大冬天脱掉羽绒服一边辣得吐舌头还一边往碗里加辣椒,还透过腾腾地热气不时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的少年。
高中的时候学校十分钟路程在有一家“尝回头”,出校门往左,走1527步,沿途有12颗梧桐树,一家幼儿园,一个公共厕所,四个家理发店。需要走12分钟,有时候是13分钟,也有的时候是10分钟,更多的时候离上课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用跑的,四分钟。
1527步是我们在放假的时候一步一步数出来的。
第六课的梧桐树上有我们偷偷用小刀刻上去的几个名字。
我的小伙伴赵小燕每次经过幼儿园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一个幼儿园装修得比我们校园还好看,我另一个小伙伴适时地提醒他,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废话,那是小孩子的地盘!”
最常去的是小周理发店,隔壁的小李对我们总没有好脸色。
2015年底的时候,我下了火车已经是十点了。站在学校门口还可以看到宿舍楼的方向亮着灯,我从学校门口走到“尝回头”,幼儿园里漆黑一片,身畔寂静无声;第六颗梧桐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多么年轻的姿态啊;小周和小李坐在门口聊天,我过去的时候正准备打烊,小李对我笑了。
站在“尝回头”门口的时候,我有特意看表,28分56秒,这大概是我这几年来最慢的一次了。一个人的时候,或许时间总是过得慢了点。
运气正好,店面还没有到打烊的时间。
加大碗,桌面上一小桶酸菜,玻璃里装着特制的小辣椒。
这个点几乎没有客人,老板过来与我寒暄。
老板:好吃吗?
我:好吃!
老板:“辣吧?”
我:“辣!”
老板:“酸菜够吗?”
我:够!
老板: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沉默。
老板:味道有没有不一样?
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确实不一样了。
老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隔了半晌,他才悠悠地开口:这一年多了,你们几个孩子也是常来我这,以前每次都紧赶慢赶的,怕是在这三年,你们跟我说的话还没超过一百句。
他站起来倒了两杯热水,其中一杯递给我,“以前你们一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给每个人倒杯水,现在水都不喝了?”他说,“现在毕业了不赶着去上课了,每次来这都呆上半个小时,可就是没有那次是像以前一样结伴来的。”
灵魂摆渡。
老板突然住口了,盯着我一动不动,梦呓一样:他们跟你一样,每次都是坐在那个位置。
哎老板这画风不对啊,大半夜的,怎么越讲越像是鬼故事了。
从店里出来,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这都一年多了啊。我收回先前那个想法,一个人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回过头看到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2014年的夏天,6月8日下午,离英语考试开场还有十分钟,五个少年刚刚从“尝回头”里出来,撒开了腿往学校里狂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