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02 师娘不安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不倒翁叫曲雄安，在武保部的一间审讯室，他捏着棉签，一边往脸上抹碘伏，一边给我做思想工作，最后说：“李瑞，上级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就这屁大会儿的工夫我就接到了关于你的全厂通报，还有处理决定。这事儿往大了说叫扰乱社会稳定，往小了说就是聚众闹事。尤其是现在效益不好的时候，不少工人心都散了。你还敢扰乱军心往枪口上撞！你说，你是不是来练胆的？”
我盯着他，打鼻孔里喷出一股不屑，“我有理，就有胆，不用练。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不就是王建军打的小报告嘛！他特么的就知道往上爬！”
我只说了一句，曲雄安就不耐烦地往椅子后一靠，随手扔掉棉签，“你这人觉悟能不能高一点，甭管谁打的小报告，人家也是从大局出发为了咱们厂好，你这么做肯定是不对。”
看着他被挠花的脸，我又喷出一声冷哼：“什么叫不对，一条人命给60万就对了？你帮我问问当官的，我给他60万，要他的命行不行？”
“李瑞，我告诉你，这话你哪说哪了。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当兵的出身我都懒得保你。”
曲雄安刚一说完，桌子边上的座机就响了。他抄起来接着电话，又对着墙角置顶安装的一个摄像头笑了笑，满是抓痕的脸就起了褶儿，就像纵横交错的田埂。在我看来既解恨，又十分的喜感。阶级斗争中，最喜闻乐见的不也是对方的糗事吗。
“呵呵，走吧，老佟他们都来看你了。”
他撂下电话，又挤出一抹惨笑，招呼我走出审讯室。在大厅，我不但看到了厂长佟兴国，就连段长邱建国，工长王建军，还有我们炉长许国峰也来了！他们无一列外，个个灰头土脸地，就好像他们家中的老人，都挑准了今天是黄道吉日，选择集体自杀了似的。可看向我时，又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狠歹歹的！
看到他们那副嘴脸，就好像条件发射似的，我瞬间就建立起强大的内心，把脸儿一扬，嘴跟着一撇，用生动的不屑，对他们表现出无比厌恶的懒得一顾。什么叫忽略不计？什么叫熟视无睹？什么又叫把人当成空气？我由衷地佩服起自己的演技，可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就又想到了它的出处。是啊！被压迫了那么久，现在只能算作本色出演，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哈哈，上阵亲兄弟！几位异姓兄弟这是组团上总厂挨领导骂去了吧！”
曲雄安故意把我傲视群雄的表情挡在身后，然后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样子倒有点像革命烈士董纯瑞，站在敌人的碉堡下，举着炸药包，拉开导火索，在火星四溅的时候大义凛然地对远方的战友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可是佟兴国显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只是在曲雄安没留神的时候白愣他一眼，手上却递过去一支烟。后面那哥仨就更甭提了，平日里见着当官的，简直比见了亲娘老子还亲，这个时候早就在厂长身后对着曲雄安笑的春花烂漫了，哪还敢舍生忘死地往上冲啊！
“老曲，我们是来领人的，你也知道现在效益不好，我们那临时工、劳务派遣工、还有厂家协助工该打发的早就打发走了。现在是哪哪都缺人，你别看这小子好像脑瓜缺根弦儿，可干活那是一个顶俩。所以说，这人你可得给我们放了。”
佟兴国说着话，又拿捏得当地给曲雄安刚叼在嘴头的烟点着火。虽有拍马溜须的意思，可看上去却并不做作。
曲雄安皱着眉头深吸一口，又吐出一团日照下的紫烟。那锁紧的眉头就再也展不开了。
“处理决定你们都知道了吧，事发5个小时就和通报一起下来了，总厂领导对这事儿很重视。”
见他一副此事难办的表情，佟兴国急的一拍大腿：“哎呀！老曲，我刚挨老总一顿臭骂，能不知道吗？可厂里现在真的缺人，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这小子一马？”
闻言，曲雄安一脸作难地踱步沉思起来，佟兴国跟在他身后，像条哈巴狗似的，手上还捏着一支烟，准备随时敬上。
“要不，我再打个电话，把你们厂的情况跟部长说说，只要他松口，我这就没问题。”
“好好好！”佟兴国赶紧递烟。
曲雄安接过烟，一摆手拒绝了许国峰递过来的火儿。然后径自走进挨着大厅的一个房间，顺手带上房门。
小矬子许国峰感觉表现的机会又到了，走到我面前，仰起脖子气势汹汹地就开始翻旧账，看他那副痛打落水狗的德行，我特么真恨不得撩裆一脚踢得他鸡飞蛋碎。正当我忍无可忍即将完爆他子孙根的时候。曲雄安就从那间屋里转了出来。
佟兴国几人赶紧迎上去，许国峰也立时闭嘴，然后假装没事儿人似的，从我身前经过，就好像刚才满楼道里嚷嚷的是另有其人。
“老曲，辛苦辛苦，怎么样啊？”
佟兴国说着话，又递过去一支烟。
曲雄安先指了指一只耳朵上夹着的烟，然后瞄了我一眼，说：“部长说了，回去上班行，不过总厂的处理决定不变，还要再加上几条。第一、由我们武保部的人亲自送回去，并由我本人在你们厂大会上宣布处理决定。第二、让他写检查，然后到几个分厂去做检讨报告。”
“行行行，没问题。”
佟兴国点着头满口答应。毫不遮拦地将他一心抓生产，一点也不顾及工人感受的心理暴露无遗！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他们家养的狗，被大户人家借走溜两天似的。
我能忍吗？我当然不能忍。一瞪眼刚要出口反驳。却被一个箭步冲上来的邱建国一把捂住嘴巴。看他那大义凛然的劲儿，就好像一巴掌堵住了枪眼那么牛掰！
“小祖宗，你就让我们这帮老家伙省点心吧。”他在我耳边低语。不用去看，必是一副求爷告奶的表情。不过，看在他平时对我和师傅不错的份儿上，我咽下差点脱口的话，可心却憋出了血。我师傅死了，师娘没了老公，孩子没了爸爸，两位老人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又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只不过是想为他们一家多争取点补偿款，让他们往后的日子好过点，我有什么错？干嘛非要像犯人游街似的被他们拉着到处去做检讨报告。那一刻，我对这个社会，这个厂彻底的死心了，套用赵本山说过的一句话：心，是拔凉拔凉的了。
三个月的留岗查看，没有奖金。那段时间，我干这在冬天里都会汗流浃背的活儿，却领着低保户的钱，空闲时间还要到武保部报道，然后被他们拉去各个分厂当着一群人的面做检讨。一想到这种杀人诛心的手段，让我站在1000多度，亮得犹如一轮红日般的炉口前，心都不会感到暖。
我彻底死心了，一走进炼钢车间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翻涌起无边无沿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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