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今年的收尾注定了会有点不一样。

因为少了一个人,我奶奶。

据说她走得很安详。最后一段日子慢慢地吃不下东西,说不出话来,自然而然地就油尽灯枯了。

我奶奶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还有在最后10多年里悉心照顾陪伴她的老伴儿——我爷爷。大家都说她是喜丧,活到90多岁,老来有伴,子孙满堂,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我赶到家时她已经静静地躺在柏木的棺材里了,和上一次见她睡着时的情形没有差别。那个时候的她还能坐起来吃点饭,上上卫生间,只是精神头儿不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最后除了她大儿子能准确的认出来,其他人就一概不知了。

卧床十几年,奶奶的钙流失极为严重,骨头像蜂窝煤一样漏洞百出,补钙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照顾的重担一直在我爷爷肩上,一天三顿饭,扶奶奶去院子里晒太阳,带她上厕所,趁她睡着时外出买买菜和水果,老两口的日常很是规律。

他们的生活常常让我想起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发……或者那首70,80后耳熟能详的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可是时间再往前追溯几十年,别人眼中的杨氏,我的奶奶,年轻时却挨过爷爷不少的打。

她很早就信基督教了。爷爷不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反正只要发现就轻则骂,重则打,甚至跑到奶奶做礼拜的人家里去骂——那个时候农村还没有教堂,教徒们轮流在自己家里聚会。

可是奶奶还是承受着坚持了下来。现在我的一个姑姑和她全家跟着奶奶一起信基督而,我爷爷早已默许甚至加入了基督教。

奶奶的葬礼,一切都按照基督徒的规矩和标准来,很有仪式感。

她在照片里幸福地笑着,看着为她来往的子女儿孙,亲戚宾朋,以及她熟悉的教中姊妹,好像自己不是离开,而是终于重生。围成灵堂的幕布上画着鲜红的十字架,周围密密麻麻地写着圣经的内容,四个大字格外醒目:睡在主怀。

生前很长时间里不会有人认真听她说话。因为一来话本来就少;二来她偶尔有些糊涂,很多话只能当小孩儿的话听一听,当不得真;三来对她身体的照顾始终是首位,至于内心的想法,那是件奢侈的事。

可是在她的葬礼上,我似乎对她又多了一些了解。四面八方的亲朋们陆续到场,每到一拨儿,司仪都会念一段圣经,要求奏一段基督教的音乐,然后让大家默哀,告别遗体。我想那些教徒们忍不住跟着朗诵的圣经节选应该也是奶奶一直认同并想说给我们的吧?不然她怎么会几十年如一日去信奉那个背负着十字架的主,祷告,规劝但绝不勉强人入教呢?

如同她的主一样,奶奶70岁前默默无闻地承受着生活的种种,70岁后则静静地躺在床上,需要贴身照顾,但也在无形中成了维系完整大家庭的灵魂人物。如今她终于放下重担,安心地睡在主的怀里,和很多那一代的老人一样,即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依然是很多人叫不出名字的杨氏。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太阳斜照进放着棺木的屋子,进来告别遗体的人依次走出,扬起的尘土在斜斜的阳光里飞扬,这尘世终究留不住要走的人,下一分钟因为奶奶而聚在一起的儿女子孙就会四散分开,回到属于自己的琐碎日常。

我妈说奶奶年轻时手很灵巧。编草帽,量体裁衣,做鞋子,织毛线,都难不倒她,做饭更是不在话下。我妈嫁到我们家,最大的收获是跟着奶奶学会了一些手艺,像大多数对婆家诸多怨言的媳妇一样,我妈也是一肚子苦水,但提起奶奶,她一直是很欣慰的口吻。

“剪只蝴蝶能飞走,做的中山装能和县长媲美”这是我妈对奶奶手艺的评价。年轻时奶奶因为卖草帽进过一次城,看到街上有人穿中山装,回家扯了布凭印象剪裁,手工缝衣。衣服做成后我爷爷一穿,一时轰动全村。那个年代骑着自行车,戴着手表,穿着中山装的人,多半是城里的干部,春风得意的爷爷因此得着一个“二县长”的绰号。

几十年后的今天,奶奶的葬礼上,爷爷戴着墨镜,沉默地坐在两个人曾经的卧室里,看不出喜悲。只有小辈进来问候他,劝他振作时,才会哆嗦着叹一口气,认命似地说:老了啊!

村子里同时代的老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像爷爷奶奶般夫妻健在的更是凤毛麟角。如今,“二县长”的绰号随着时光一起尘封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随奶奶的棺木一起被掩埋在三尺黄土中,往后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里,能让爷爷老怀安慰的,也许只有老房子里与奶奶有关的记忆了。

前半生爷爷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对奶奶对子女拳脚相加,后半生奶奶躺在床上,爷爷性情大变,承担起照顾者的责任,十几年如一日,从无不周或差错。如今,那个让他操心让他抱怨的人先他而去,仿佛也带走了他的灵魂。爷爷固执地要呆在老房子里,不去任何儿女家散心,没有了奶奶的爷爷的世界,看起来空荡荡的。

关于奶奶的心灵手巧,我只记得小学时她给我缝的一个书包。那个用各种颜色,形状不一的碎布头拼成的书包,加了白色的荷叶边,蓝色的书包带,挂在我身上晃荡着,当时的心里,是美滋滋的。

记忆总是停留在那几个片段:夏天的夜里我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睡不着,奶奶翻来覆去地讲牛郎织女,直到我入睡;奶奶拿着一袋熊猫牌洗衣粉,指着上面的中国两个字,教我怎么念,还告诉我她小时因为想上学挨过打……

如果不写下来,这些细节大概有一天我也会忘吧?很想多记些奶奶的日常,可是想来想去,竟只有这些可怜的片段。

奶奶其实是有名字的,我记得她曾经告诉过我: 杨梅。

2017年的尾声,葬礼第二天,奶奶,永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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