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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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许浑

唐代诗人许浑以《咸阳城东楼》、《金陵怀古》等登临怀古、格律缜密的律诗闻名,名句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传诵至今,而我则更爱他的一首绝句《谢亭送别》。

绝句,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词里最为短小精悍的体裁,前后不过四句话,但抒情表意、营造意境的功力却不可小觑。佳者读罢余音绕梁,叫人心头怀想不绝。

正如许浑的这首绝句。

从诗名看,诗歌的主题一目了然,是一首十分典型的送别诗。而送别诗之所以在中国古代诗歌题材中占有重席,是因为以当时的地理、交通、通讯和社会状况,离别之后便可能是长久的不得相聚,甚至运乖缘悭,竟成永诀。所以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考验着各自种种的情意。惆怅悲凉就难免成为这些送别诗的主旋律,故而王勃的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倏忽惊艳成与众不同的千古名句。

许浑的《谢亭送别》同样有与友人相别的悲伤怅惘,但全诗却没有将这样的情绪直抒胸臆,而是用眼前的一片景致寄托了内心情感。我喜欢那些自然明了却意境隽永的句子,坦露直白又蕴藉含蓄。短短的二十八个字中虚实相生,听觉和视觉辉映,动景和静景交错,如画面般铺展。泠泠的水面上离歌缭绕,一叶行舟在红叶青山的明丽景色中渐渐远去。日暮风雨时,黯然销魂的是送别了友人酒醒后独自走下西楼的怅然若失。

“满天风雨下西楼”,简单文字中有说不尽的况味和情愫。

诗词中有“西楼”意象的不少,且多唯美。李煜有“无言独上西楼”,李清照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益有一首绝句《写情》也提到“西楼”,末一句还和许浑的这一句有些相似。诗曰:“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这或许只是文学创作的巧合,而陇西李益,这位擅长绝句的著名边塞诗人,亦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读一读李益的诗,发现他的七绝确实写得极好。代表作如:

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汴河曲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

可谓词清、言简、情真、意远。

翻一翻历史,李益仕途不算顺利,诗名却卓著,更为人乐道的还有他和歌女霍小玉的一段传奇故事。这个故事的最早版本见于唐人蒋防的传奇《霍小玉传》,其中的李益是否就是历史上真实的李益,不得定论。虽有众多细节直指李益其人,但传奇小说虚构难免,所谓真实与否,实不可考。

但我讨厌极了唐传奇里那个自私、刻薄、多疑、残忍的李益,觉得这真真是毁了他在我心中的诗人形象。看完《霍小玉传》,我心头憋闷,直到看了汤显祖的《紫钗记》,才觉缓过一口气来。

《紫钗记》是明代戏曲,自然也不等同于现实,但我却认定了这才是配得上那些美好诗句的李十郎。而《紫钗记》作为汤显祖“临川四梦”的第一梦,如同《牡丹亭》,同样体现了作者至情至性的“情至”观点。专制野蛮的封建强权最终输于霍、李二人坚贞不渝的爱情之下,这才是叫人憧憬向往的故事结局。

记得高一新生军训的那个暑假,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在静安寺云峰剧场上演根据汤显祖《紫钗记》改编的越剧《紫玉钗》。钱惠丽饰李益,单仰萍饰霍小玉,方亚芬饰卢府千金。三人正值年轻当红,剧情又是我喜爱的戏码,我缠了父母好久,终于动员了老妈一起去看最后一场。因为戏票订得迟,价格便宜的已经售完,只剩下几张最贵的一类票,位置不算中间也不十分靠前。这一类票虽和现在动辄三五百的票价相去甚远,但以父母当时的收入,绝对也算昂贵。买票的钱是爸妈辛苦赚来省吃俭用的“肉里分”,拿到戏票的时候,我心中满是愧疚和不安。更要命的事,看戏那天正好是我们高一军训汇报操练的前一天。为了保证在第二天学校和部队领导的检阅中获得好评,大家都卯足了劲,决定全副武装加班加点彩排到最完美的状态。

我看着手表上的指针慢慢逼近不得不离开的时间,心一横,跑到年级组长面前撒谎。我说:“老师,我表哥今天结婚,我现在不得不走了。我小姑妈就这一个儿子……”

年级组长姓陆,瘦瘦高高的个子,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缝儿,脸上同时呈现出多道褶子,同学因此给他起了个形象的绰号叫“肉馒头”。我忐忑地看那张可爱的脸,不想他欣然同意,还亲自帮我解身后手榴弹背袋的绳子,让我顿觉温暖和惭愧。

我回家早早吃了晚饭,和妈妈一起出发去剧场。我穿了件无袖的衣裙,坐在公交车驾驶座背面那个反向的大座位上。夕阳的余晖迎面照来,我看见自己手臂上一大截墨黑的颜色,像是戴了长筒的礼服手套,那是几周来我穿着短袖白衬衫在烈日下军训的结果。

那天晚上,我坐在剧院里,静静地看着绚丽多彩的舞台上演绎着的悲欢离合。听着霍小玉拿着紫钗在灞桥送别李益时的殷殷嘱托:“一支玉钗托情愫,千里伴君上征途……”听着一纸调令从塞外归来伫立于营帐中的惆怅背影的暗自低吟:“望帐外大雪纷飞朔风吼,听云中画角悲壮刁斗悠……” 感受着戏曲的无限魅力。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学校,还沉浸在昨夜的笙歌华彩中,冷不防却是陆老师笑吟吟地问:“昨天上哪儿喝喜酒了,都吃了些什么菜呀?”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偏又一时语塞,“不,不就是酒席上那些常有的菜嘛……”

至此,我觉得我们的年级组长不仅是一只可爱的“肉馒头”,还很有可能是一只“笑面虎”。老师,可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啊。

我觉得每个能看戏的夜晚,都是分外美好的夜晚。那个看《紫玉钗》的夜晚,无疑成了我高中时代最初的美好记忆。而李益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是舞台上那个风流蕴藉、痴情专一、肝胆相照的奇伟男子。我情愿相信那一首《写情》,是他爱情受阻、内心坚贞执着的真实写照。

不管是送别友人的“满天风雨下西楼”,还是怀想爱情的“任他明月下西楼”,诗歌的美,永远感染着热爱诗歌的人。那时候,虽然一次离别,便可能关山阻隔,相见无由。一次擦肩,便可能天南海北,错失了一生。但那些绵绵不绝的真实情意,凭借着诗歌的美好文字,迢递千里,传承古今,也当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

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有着高度发达的科技和无比便捷的交通、通讯,真正做到了天涯咫尺,近若比邻。可偏偏有时候,人的距离近了,心却渐行渐远,咫尺竟也成了天涯。

我们可还有登楼念远的襟怀?

我们有多久不曾关注月亮的阴晴圆缺?

我们还有没有那青山绿水、红叶纷染里的深情酬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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