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带着几个士兵的军官来到了小木楼下。
二楼。兵甲悄声说道:“快躲起来!”“放心,我很会躲猫猫,他们找不到我的。”
兵甲理了理军装,走出房门,“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同一时刻,士兵们全拉响了枪栓。
“你是哪个部队的?”军官威严地问。
“报告长官,我是您部下的。”
“你的枪何在?”
“报告长官,我是新兵,还没发枪。”
“里面有没有人?”
“报告长官,我已检查过,并无一人。”
“你可知我们在找什么?”
兵甲停顿了一下:“找残留余孽。”
兵乙向长官报告道:“报告长官,我亲眼看见她跑进来了!”
兵甲立即卧倒。随着军官手臂一挥,“叭”、“叭”、“叭”,子弹擦过他的耳,炙热疼痛。“上楼!搜!”
一行人全上了楼。门后、衣柜里、箱子中、床下,都没有。军官扬起一丝冷笑,徒手上梁,从天花板上把她拖出,摔在地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弹身而起,三步便已跃出门外。扑倒在地的的兵甲抓住她的手,顺势把她吊在空中,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的手一松,她便已跳至一楼,飞快地往房子左侧逃去。在三秒钟之内,军官所追捕的犯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便已逃得无影无踪。
军官目瞪口呆、气急败坏:“追!”接着又说:“把这个叛徒给我枪毙了!”然而,在他说“追”的时候,兵甲已一跃下楼,向房子右侧跑去。士兵们咚咚下楼,对望一眼,迅速分成两队,一队往左,一队往右。
兵甲没命似地狂奔,时不时有子弹擦肩而过。
他跑过十几所房子,越过一条小溪,跑进了一个热闹场所。他慢下脚步,这里有很多军官在喝酒。原来是司令官的第十一次婚宴。大家议论着,说司令官为了美娇娘,手段忒利落了点,竟然杀其全家以灭其逃心,不过听说有一个最小的女孩还在追捕中。“何必赶尽杀绝呢?养十年后又是一个美人儿!哈哈哈哈!”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低头快步行走,有人含糊不清地喝令他停下:“小……小鬼!停下!这里是……是你来喝酒的地方么?瞧……瞧你,枪都没有!是新兵吧!哈……哈哈哈!”也有人对他喊道:“再上……上壶酒来!”他置若罔闻,加快了步速。
“抓住他!”“站住!”他们又来了!追兵们原来也从未停下过。他不由得又狂奔起来。有一瞬间他觉得:“既然只能永远地逃下去了,何不现在让他们枪毙算了?”另一种坚定的声音却不容置疑地响起:“就算死,也必须死在逃跑的路上!”
他不想死,却做好了死的准备。然而子弹们全像长了眼似的,全都只是从他身边擦过。他想:要往哪儿跑?对,要往深山密林跑!他看着前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只要跑到了那里,他们就找不到我了!我就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越过田野、跨过沟壑、冲破篱栏、冲过小溪,不择路途地往那座山跑去。他跑到了一个深蓝色的湖边。他没有丝毫犹豫,扯下一根芦苇杆,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掉进湖中。
追兵近了。却只有一个人,那是兵乙。其他追兵们早已打了退堂鼓:“妈的这崽子跑得跟兔子似的!追不上了!”“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兵乙想起曾发过的誓,孤身一人追来了。他气喘呼呼地站在湖边上。
他望了望湖对面,毫无人影。湖边并无藏身之处,他疑惑地看着湖面,波纹迭起,并无异常。“他不可能凭空消失的,一定是躲在湖里!”因此,他站在湖边监视着。“扑”!他下意识地拉动枪栓,却发现只是一只鸟从草丛中飞了出去。三十分钟过去了,湖面依然毫无异常。他索性坐了下来,盯着湖面。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发现哪里有异样。唯一异样的是一根芦苇杆好像离湖边远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芦苇杆!他丢掉枪,跳下湖,朝芦苇杆的方向奋力游去。
忽然,一个头冒了出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奋力向对岸游去。是兵甲!兵乙叫道:“我已经发现你了!还不快投降!”
湖里寂静,兵甲在寂静中缓缓往一个方向前行。芦管太小,他往往要吸四口才够吐出一口气。不过他相信,只要坚持,就能到达对岸。也不知过了多久,有隐隐水声传来,而且水声越来越响。他预感肯定是追兵下水了。既然被发现了行踪,就只有拼命游到对岸去了。
在水中游比在地上跑更累。然而那时候,他的身体不过是一辆马车,任由信念驱使着。它只能马不停蹄地奔跑着,直到某个重要的零件坏掉。
终于,离岸越来越近了。近了、近了、踏到底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锲而不舍的追兵,他认出了他,是兵乙。兵乙显然泳技不如他,还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游着。然而,不能松懈。他往岸上走去,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沉重,像灌了铅似的。终于来到了岸上。他向着远方那座雄伟的高山跌跌撞撞而去。
兵乙终于也上岸了。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兵甲的方向追去。前面是一些民房,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兵甲隐没在民房中的身影,当即追了过去。
兵甲在一条向上的巷子里跑着。他看到了一座山。不过不是他要去的那座。这座山不够大,树木也不够茂密,无法隐藏他的身影。他于是继续奔跑着,身后是一片片水渍。跑着跑着,身上的衣服竟已渐渐干了。
他没有想到追兵只有一个了。不停地逃跑像一个烙印深深地打在他的脑海里,他的一切行动,以此为出发点。他希望逃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他记得他跑过一条长长的小路之后,终于来到了山脚下。他钻进密林,找到了一个山洞。那是一个奇特的山洞。它有两个出口。从入口处看里面,有一个陡峭的长坡往上。来到上面,是一块小小的平地。平地后,却又是往下的陡坡,可以通向外面。这样,即使遇到追捕,自己也可以从另一边逃出去。他终于安心了,躺在平地上睡着了。
兵乙追到一个分叉口。一边是小路,一边大路。还好,小路旁有一座民房。
民房前有一个女子正在浣衣。他走近女子,女子抬起头,看他穿的是军装,不由得失声尖叫起来。美丽的大眼睛里眼看就要落下泪来,真是我见犹怜。他不由得心动,却只是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看……看见了。”“他从哪里过去了?”“大路。”他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往小路追了过去。
兵乙没有找到兵甲,但他确定他就在大山上,他发现了一截军绿色的裤脚。
对于这个沉默寡言的兵乙,女子一家很是惧怕。不久之后,女子一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全家离开了。于是兵乙住进了女子的房屋。
十年之中,他除了自种食物,便是寻找兵甲。他寻找得越久,就越放弃不了。他已经耗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一定要找到他。这已经成为与他的生命不可分离的使命了。然而他总是找不到。他无数次从一束灌木丛前路过,却没有一次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十年后,一场大干旱来临。连山中的树木都开始枯黄了。
兵乙夜晚有一次起来小便,看见一个黑影在自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偷玉米棒。他猛地冲出去,抓住那个黑影的头发。头发真长,莫不是个女的?黑影拼命反抗。兵乙把他揪到屋中,借光一看,竟然是兵甲!尽管兵甲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然而他却爆发出很大的力量,他手抓脚踢,仍然拼命想要逃跑,几乎把兵乙给推倒。兵乙只好将他打晕,用绳子把他捆住。第二天,他将他拖到当局。
当年的军官已经发福,他用他双下巴的脸,面无表情地问他们:“你们是谁?这里可不是救济局。”
他又对兵乙说:“你捆着这个疯子干什么?”
兵乙惊讶地看着他。兵乙撩起兵甲的发:“你看看,他是谁?”
“他是谁?我怎么会认识?话说回来,你是谁?”
兵甲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是谁?”
“来人,把这两个疯子给我赶出去!”
兵乙解开了兵甲的绳子。
在沟壑纵横的、毫无绿色的田野上,两个人兄弟一般肩搭肩,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2013年08月21日发于网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