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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暗流涌动
第十五章 月影之舞
周海通第一次看猴戏,就觉得非常有趣。那时他只有九岁。耍猴戏的王大山一敲开场锣,他就撒开脚丫子,跑到大街上,挤到熙熙攘攘的人堆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只猴子看。
猴子会剥花生,翻跟头,学人走路,没事的时候它便攀在王大山肩头,捡他头发里的虱子吃,这一主一畜形影不离,天长日久,街坊四邻见到了那只猴子,就要发笑说,王大山就在附近。王大山仿佛听到了大家的话,不多时便从某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寻见那只猴子,一面趋前抱起它,责备它淘气,一面笑着和街坊四邻打招呼。
王大山为人忠厚老实,又极热忱,深得大家喜爱,可天道不公,好人短命。镇上的祥瑞钱庄遭了盗贼那天,王大山正抱着他的猴子在街上散步。几个盗贼杀了人,抢了钱,点了火,夺门而出,不偏不倚正撞上王大山,手起刀落,把他剁成了一团肉酱。
有人不解:“他被剁成了一团肉酱,你还认得出来?”
讲故事的人一拍桌子,道:“怎么认不出来?!那只猴子死了,就躺在他旁边!”
“这……”问话的人默然,既然那只猴子在卧,死的必定是王大山无疑。
周海通时常怀念王大山。那天晚上,火光冲天,映着地上一人一畜两具尸体,围观着的街坊四邻中便有周海通,他最爱的猴戏便在那场火灾的余烬中袅袅消散。
之后的某天晚上,周海通循例起床,出门挨着墙根撒尿,忽然听到瓦舍上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轻声说话,他整个人一激灵,尿也忘了撒了——声音是王大山的。他经常看猴戏,常听王大山说话吆喝,必定错不了。
王大山没有死?!
冷汗顺着周海通的眉眼无声滑下,直叫他骨寒毛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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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崖对吴长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盯着两扇紧闭的木门,锋利的目光似已穿透那层薄薄的木板。
桌上昏黄的灯烛飘摇不定,来往拉扯着两个人的影子,黑漆漆的两条影子映在墙上,倏忽儿长,倏忽儿短,空气闷热干燥,似乎凝成了一块硬邦邦的冰。吴长梅仿佛已有些透不过气,额上沁出的汗珠越来越密,不等他伸手去揩,忽然翻下豆大的一颗,遥遥坠向他脚下的尘土里。
汗珠尚未落地,门忽然开了,寒冷的气流倒卷进来,吴长梅的一身冷汗仿佛在一瞬之间凝结成了一身的冰碴。
门外有人。
门外有鬼。
赵佑赵总管不是鬼,但他此刻的装扮未免与鬼有些相仿:他往日里盘梳整齐的发髻,此刻已如经秋的霜草胡乱披盖在脸上,透过几缕凌乱的枯发,在他肮脏的脸上,他的一双细眼正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盏飘摇的灯火。
温暖的灯火。
灯火越温暖,他越觉得背后寒气肃杀,冷风如刀,越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无情。
冬夜只怕是死神降临之夜,只是死神虽无情,但赵总管有。
赵总管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素色绸衣,他往日里引以为傲的,由八条上等白狐皮作里子,经万事堂巧姑之手缝制,用以挡风御寒的落地长袍此刻正披在他左手牵着的一个女娃娃身上。
寒风卷动长袍一脚,赵总管那双白底黑面的高靴也正穿在她的脚上。昏黄的灯光映上她的脸,她面色红润,似一只精巧的熟蟠桃。
吴长梅望着他们俩,喉头滚了滚,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董崖笑道:“外面天冷,二位还是快些进来避避寒吧!”说时微微点头,脸上并无丝毫讶异,反倒像家逢贵客,已恭候赵总管二人多时了。
赵总管低头瞧了瞧身旁的女娃,见她不言不语,正一脸天真地仰望着自己,似是在等自己做决定,对董崖拱了拱手,笑道:“那打扰了!”一面说,一面牵着女娃踱到屋内。
门在他身后倏地关上,隔开寒冷,隔开他身后那漫无边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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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推开门,眼前黑漆漆一片,缓慢抬高手里的纸灯笼,身旁的老毒物已趋前点亮了桌上的一盏油灯。
渺如远星的火苗愈燃愈烈,灼热膨胀的灯油漫过浅浅发暗的油槽,流过雕有三株芦苇的青铜灯柱,滑落在柱脚的硬木方桌上。
灯下有一盘棋。
老毒物围着棋盘转了几圈,问道:“如何?”
陆离笑道:“唐兄觉得如何?”
“这…”老毒物左手捻了捻颔上几根短须,嘴里“啧啧”两声,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仿佛突然又想到什么,眉头一紧,目光陡然沉在棋盘上,忙不迭扼腕叹气,可剩下的话却如滚在他喉咙里的浓痰,黏在了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
陆离见他如此,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执白子之人,心绪平稳,思纳广宇,每走一步若临深履冰,相当小心审慎,”一面说,一面抬手在棋盘上顺着白棋棋势一引,起落间,指尖无意触及黑子,脸色稍稍生变,接着道:“反观执黑子之人,思绪若有无,用意似有无,每走一步似走马观花,相当漫不经心,可是…”他突然拍掌笑道:“可是黑棋棋路看似毫无章法,无意中却已盘踞了白棋诸路的要穴,最后只稍在白棋腹地落下一子,其威力便如昼夜将至,上苍投进白日的第一抹黑暗,其势如破竹,力可摧枯拉朽,白棋亡矣!”他微微摇着头,眼里既有悲悯,也有欢笑。
世上有博弈,就有“杀戮”。我们常为“杀戮”的“残忍”心存悲悯,也常为博弈的精妙,而感到欢乐。
老毒物听完陆离的话,跟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我也正看出来了,”一只枯手微微抬起,突然又放下,道:“世上能下出这样精妙棋局的人并不多!”
陆离道:“但有那么一个人肯定可以下出这样一手棋。”
“这个人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棋圣、你的小师叔林心诚!”老毒物笑道:“我总算没有骗你!”他的目光又落在棋盘上,“只是这世上只有一个林心诚,与他盘坐对弈的又是谁呢?”
陆离道:“能和棋圣林心诚对弈的自然只有棋圣林心诚!”
老毒物“咦”了一声,讪讪问道:“莫非这世上当真有两个林心诚?!”
“有也不常有,”陆离放下纸灯笼,盘膝坐在方桌旁,“林心诚只有在和他自己下棋的时候这世上才会有两个林心诚!”
老毒物微一沉吟,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羞赧,环顾整间屋子,道:“可现在,这里竟连一个林心诚也没有!”
那送给林心诚的信呢?
陆离从怀里摸出这封信,正要拆开,老毒物突然一步抢上前来,抓住这封信,道:“你可要想清楚,这可是你师父写给你小师叔的亲笔信,武当山上那些老家伙都拆不得,更何况……”他的声音突然顿了顿,“更何况是你!”
更何况是你?!
陆离听闻“师父”二字时,脸色稍稍生变,随即又哂笑,道:“小师叔行踪漂泊,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见不到他,下次见他不知何年何月。这封信落到我手里便是缘分,我此时拆了,若有什么要紧事,也好着手去办,若无要紧事,改天还给小师叔便是!”
老毒物默然半晌,松开手,心道:“武当门内那些个的陈年旧怨,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评头论足。”
这片刻功夫,陆离已将信展开,苍白如雪的信笺上,落着八个古朴稚拙的、大小适中的字:春雨、金华施家、观画。
老毒物尚未瞧出端倪,陆离忽然道:“这是我师父的亲笔信!”
老毒物道:“你肯定?”
陆离道:“我肯定!”
老毒物道:“为何这么肯定?”
陆离道:“你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春雨、金华施家、观画’,”老毒物仔细打量一番,道:“这些个字我还是认得的。”
“字虽认得,”陆离道:“可它们分别是什么?”
老毒物微一沉吟,道:“何时、何地、何事。”
“切中肯綮,不缀虚言,再看这八个字古朴稚拙,不假矫饰,这的确是我师父的亲笔信!”陆离的目光落在“金华施家”的“施家”二字上,暗忖:不知这“施”和杜甫酒楼的那两个“施”又有什么关联。
老毒物道:“你师父让你小师叔于春雨时节,去浙江金华施家看一幅画?”
“那幅画自然不是凡品,”陆离点了点头,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光,“我也想去看看!”
老毒物道:“看一幅画?”
“对,看一幅画!”
“可惜现在时值严冬,春雨还很遥远!”
“但无论多么遥远,严冬总会结束,春雨也总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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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
一连九声锣响,戏台上的众人突然从戏台两侧鱼贯撤了下去,周海通自垂挂着的朱红大幕后钻了出来,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笑容。他在戏台当中站定,环顾大厅,对台下众英雄拱手作揖,道:“诸位英雄,烟雨阁今年的淘沙会至此就结束了!”
“啊!”众声喧哗。
“结束了?!”“啊?!结束了?!”
有人诧异:“蜚声武林数十载,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的烟雨阁淘沙会如今卖了几幅画,几瓶墨,几把刀剑就结束了?”
台下英雄一片喧嚷,声浪吹得顶上的红烛愈发潋滟。
周海通仍旧满脸含笑,习惯性抬手鼓了两掌,安抚众人道:“诸位!诸位!今年的淘沙会之所以结束得这么突然,是因为……”他说话时暗使了几分内力,声音便如晨钟,嗡嗡叩敲在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可言及此处,“是因为”后面的话他却沉吟着不肯接着往下说。
是因为什么?喧嚷着的众人突然有些感兴趣,已有人悄悄正襟危坐。
不到四分之一柱香的工夫,大厅里便又重新安静下来。
陈沐虞暗忖:“周海通不愧是一庄庄主,对众人心理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才短短几句话,便已将众人的心思引回自己身上。”
周海通见台下众英雄个个缄口沉默,许多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笑道:“今年的淘沙会之所以结束得这么突然,是因为烟雨阁的潘薇薇潘姑娘今日就在敝庄!”
“嗬!”话音刚落,众英雄又倒吸一口凉气。
杜方圆满目狐疑,望着陈沐虞,道:“潘薇薇?”
“潘薇薇可是烟雨阁出了名的大美人,”陈沐虞脸上突然挂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道:“这样的美人闻名不如见面。”
台上的周海通似是听到了陈沐虞的这句话,朝台下众位英雄微一拱手,向着垂挂着毛毡的那扇门扉一引,笑道:“潘姑娘已在敝庄的喜雨亭内恭候诸位英雄多时了,此番还请诸位英雄暂移尊驾,到亭内一叙!”话音刚落,已有许多人站起身,鱼贯往门口走去。
平日里威名显赫、叱咤一方、不可一世的英雄好汉此刻却乖巧得如同邻家稚子般,当真让人咂舌。
杜方圆脸上的狐疑更重。
“我已说过,”陈沐虞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站起身,拍了拍杜方圆的肩膀,道:“潘薇薇是烟雨阁出了名的大美人,像她那样倾国倾城的佳丽,闻名不如见面。”说到这里,两腮上倏地飞起一片绯红,忽然掩嘴浅笑,道:“这些道理,你若再长大些,你便懂了!”
杜方圆听着这蒙蒙昧昧的话,恍惚想起自己和老乞丐方老头在怡春园屋顶的那天晚上。他俩俯着身子,透过掀开的青瓦瓦隙,细细打量着脚下红光潋滟的屋子。
方老头默然半晌,突然咽了口唾沫,讪讪道:“诶!诶!你瞧瞧,你瞧瞧!又白又大的奶子哟!”他一面说,一面拢指成爪,这么盈盈一握,似是抓着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两只眼里都放出了光。
杜方圆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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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又大又白的馒头。
赵佑赵总管接过董崖递过来的油纸包裹,打开,便看见了两只又大又白的馒头。外面天寒地冻,这馒头已有些发冷发硬,但打开包裹、瞧见馒头的一瞬间,赵总管暗沉的脸色便焕然恢复了些神采。
他望着董崖,感激道:“多谢!多谢!”
董崖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个面色红润的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也正用一双大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暖黄的烛光微微摇曳,既静谧,又温馨。
“这是我家主人的女儿,今年才七岁……”赵佑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馒头递给那个小女孩。
“七岁的娃娃便有如此悲惨的经历,实在是……”吴长梅眉头稍稍皱紧,余下的凄婉的话哽在他的喉咙里打转,到底没有忍心吐出。
小女孩怔了怔,望着赵佑,讪讪道:“凄惨?”
赵佑满脸含笑,道:“他说有个人吃不起九合堂的糖炒栗子,你说,那样的人生活快不快乐?”
小女孩摇了摇头,道:“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喏,不快乐就是悲惨!”赵佑笑了笑,又问道:“菲儿,你快乐么?”
菲儿想了想,道:“菲儿快乐,菲儿吃得起九合堂的糖炒栗子!”她这么说着,脸色又突然黯下去,道:“娘亲说今年赏花灯的时候,她还会带我去吃九合堂的一口酥,可花灯节还有这么……”她掰着手指,“这么六七八九天,她却突然去了河……”言及此处,她粉嫩的脸上恍惚显着一丝难色。
赵佑轻轻道:“河南。”
“对,河南,她却去了河南……”菲儿的语气有些难过。
董崖的眉头稍稍皱紧,赵佑方才似有若无地朝他摇了摇头,看来他有意欺瞒菲儿,并没有让菲儿知道全部真相。因为这真相实在太残酷、太冰冷,只怕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遭逢此难,也要跪倒在这真相面前,肝肠寸断,何况菲儿这么个垂髫女娃。若是让菲儿知道,丘府上上下下死了四十三口,只余下了她和赵总管,她会……
她会如何?
菲儿突然整个怔住,豆大的冷汗满头满脸,滚瓜般往下掉,颤巍巍举起右手,嗓子倏地抽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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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
陆离站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朝着山腰亮着的璀璨烂漫的灯火遥遥一指,道:“我们上山时,那亭子里、回廊上的灯都还未点亮,如今再看,灯火鼎盛,一方通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老毒物听闻陆离如此称赞,便顺着陆离手指的方向,朝山下深深一瞥,但见未央湖畔,一座檐牙高啄的方丈小亭立在曲曲折折的朱色回廊上,廊下是人工开凿,蓄引着未央湖水的一方小池,池水墨绿,波澜微兴,但老毒物穷尽目力,也看不出池子的深浅。此刻池上的亭子、朱色栏杆以及池畔裸露的山岩上每隔一尺便点着一支两指粗的红烛,烛光遥相辉映,如星河倒灌,把这小半边天照得通明。
这自然是难得的美景,可老毒物见状,未附和陆离说些赞许的话,反倒神秘一笑,道:“你觉得那里灯火璀璨,景色颇盛,即便放眼天下也算难得?”
陆离点头。
老毒物却摇了摇头,笑道:“你若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只怕会觉得眼前这些个光景,渺如萤虫,索然无趣。”
陆离仿佛来了兴趣,眉头稍稍挑起,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老毒物笑道:“江湖传言,江南烟雨阁除了器物精美繁杂,冠绝天下外,还有四名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佳丽。”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陆离微一沉吟,笑道:“有关烟雨阁四位佳丽的传言,陆离也早有耳闻,怎奈我福分浅薄,一直无缘得见……”说着说着,语气竟颇有些怅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如玉,教人如何不心生向往。
老毒物闻言,睇了眼脚下那烛光璀璨的亭子,笑道:“你今天算是走了狗屎运了!”两只手负在身后,远风漫卷过他的鬓发,他的意气便跟着发梢轻轻漂浮起来,道:“其中一位佳丽,今晚就在秋枫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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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佳丽不是别人,是潘薇薇。
杜方圆随着陈沐虞,跟着众人走过崎岖坎坷的山道,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远远就看见了潘薇薇:此际天穹凄冷,阴云密布,无星无月,似乎天上的星月都已坠落在地。那沿着朱色栏杆、一尺一支的红烛,皎然不熄,岂非是天上星?那亭中偎了一袭雪白袍子,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岂非是天上月?
抑或是月中的嫦娥?
杜方圆正凝想得入神,冷不丁被身畔的人撞了下,他的一颗心陡然抽紧,脸倏地红了,等他抬眼瞧了瞧左右,见众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亭中人看,脸上羞赧的神色才略有缓和。
他看了看陈沐虞,陈沐虞也正凝目盯着亭中。只是她的目光并没有和众人一样落在那倾国倾城的潘薇薇身上,而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亭中那个素色衣褂,坐在一张木轮椅上,面露浅笑的中年男子。
他在笑。
一个人,若不得不坐上木轮椅,那他所能体察的哀伤总要多过他所能感受的欢乐。入髓的病痛和日渐沉重的怨怼也将如蛆跗骨,不断消磨他的耐心和意志,为他的生命蒙上大片大片的灰暗。
可他却在笑。
他的笑温暖从容,仿佛三月天里薄云后的一轮暖阳,又仿佛这孤冷寒夜里的一盏明灯。
灯越来越亮。
夜也越来越深。
朔风吹过,灯烛飘摇,火焰微一昏暗,又耸然立起。烟雨阁的蜡烛毕竟不是世俗坊间的凡品,非但蜡油是经由制蜡世家——淮北石氏一脉,以技艺精湛闻名于世的石中塔石老先生之手秘制,灯芯也用上等的麻油泡足了七七四十九天。
这样一支蜡烛,已可说是世上最上等的蜡烛。
可这么一支蜡烛落到潘薇薇潘美人的手里,却一瞬失了生气,好像半截枯木,又或者,它竟连半截枯木都不如。
潘美人一手举着红烛,一手抬袖稍稍遮掩,莲步轻挪,踱到你面前,烛上的豆焰攀住了你的胡子,冒出一丝半缕的青烟,你还怔在原地,瞪着两只椭圆的眼睛发愣。你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颈上、腕上,哪里会留心到她手里的红烛呢?
烟雨阁的蜡烛是上等的蜡烛,烟雨阁的美人自然也是上等的美人。
潘美人转过身,她的美便似一把温暖而轻的锤,缓慢,缓慢,缓慢叩敲在围观着的众位英雄的心窝,落处虽未有伤口,但隐隐有种难以言明的忧伤,更仿佛有种暧昧不清的甜蜜、喜悦、乃至窃喜……她太美,以致使“美”这个词都黯然失色。
她右手擎着红烛,潋滟的烛光印上她白皙的脸和脖颈,雪白长袍包裹中,泛着虹玉似的、微微透亮的红润,仿佛腊月里耸立在银装素裹、冰天雪地里的一株红梅。
一株盛放的梅。
“这株梅”现在正对着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微笑。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也正微笑着,不得不说,他的笑和他的人的确很般配,因为他的人也正如三月天里薄云后的一轮暖阳,也仿佛这孤冷寒夜里的一盏明灯。
江湖上,无论谁,倘若有幸能被旁人当作明灯,他就不失为一条好汉,不失为一个英雄;倘若这个人非但被旁人当作明灯,还被江湖上有名的美人爱慕着,那他非但是条好汉、是个英雄,只怕还是位声名显赫的大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其嗜酒成痴,负剑行吟,狂放不羁,漂泊不定,这几分潇洒,比及鲁莽而易冲撞美人的好汉,比及耿直常显无趣的英雄,要危险得多,更有趣得多!”方老头这几句文绉绉的话突然响在杜方圆耳畔,眼前这个坐在木轮椅上面露浅笑的中年男子说不定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只是周围静静观望的众位英雄未有只言片语,言及这个人的身份来历,杜方圆自个儿见识又太浅薄,无法揣度一二。
倒是他身畔的陈沐虞轻“咦”了一声。
亭中男子的两弯眉也微微皱紧,接着潘美人一声惊呼,朱栏外墨绿水池中,三条水浪冲天而起!
“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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