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人---四抱子(三)

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终于过去了。61年,四抱子又生了个女儿,社会和家庭都在正确的轨道的前进着。虽然社会有动荡,家庭有争吵但没有偏离轨道。

转眼又到了64年的双抢,天气份外的热。四抱子头上搭了块旧毛巾,弯不下腰来,就用脚尖勾住大扫帚,抬脚,扶住扫帚柄,再一下一下地在队里厂基上掠着新稻上的浮草。她全身浮肿,肚子大的看不到脚尖,又要临盆了,还得在队里晒稻挣工分。老大是个男孩,已经上学了,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姑娘,婆婆和丈夫都希望这胎能是个男孩。农村里讲究多养儿子多得力,四抱子也希望自己的肚子能争气点,再生个儿子。

虽然前面已经生了4个孩子,可这一胎肚子大的吓人,浮肿的也厉害。家里这么多孩子一个挨着一个,三个大人家里家外忙的团团转。在这双抢季节,丈夫还要带领着社员起早摸晚。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现在虽然不饿肚子了,大家对刚过去的饥荒心有余悸,还是不敢放开肚量吃。四抱子总觉得自己饿,好像永远吃不饱似。本来特别爱美的她,现在也无心收拾了,小鬼们整天跟在后面喊饿。大热天的都光着上身,穿了个短裤头,浑身泥灰,四抱子看的心里更是烦躁不堪。她希望丈夫多一点体贴,关心,可丈夫忙了一天回家,精疲力尽连话都懒的多说。

在四抱子难熬的痛苦怒火中,一对龙凤胎来到了这个世上。强壮些的小哥先来到这个世界上,弱小的像小猫一样的小姐后出生。

奶奶和 父亲大喜过望!四抱子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回来,虚弱地躺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奶奶说,两个孩子你带不过来,男伢就晚上跟你睡,女伢晚上我来带吧。四抱子明白,奶奶这是重男轻女,男伢跟自己睡有奶喝,女伢跟着婆婆只有熬米汤养活了。她无力反对,也懒的反对。

长期的劳作生育和营养不良,这次生下双胞胎后又没有休养好,四抱子的身体垮了。她一直病怏怏的,常常犯黑头晕,动不动就要在床上躺几天,绵延不绝地小声哼哼,同时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先是对孩子发脾气,后来渐渐地转移到父亲和奶奶身上。父亲看着四抱子吃苦生养了这么多孩子,跟自己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过上好日子,身体又很虚弱就尽量让着她。奶奶年纪大了,越来越包容了,为了孩子们和家庭和睦也让着四抱子。就这样,四抱子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能做主的家庭主妇,而不是作为一个家庭的儿媳妇。

我长大后常常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还是那么易怒,好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呢?思来想去,父亲除了让着她,平时总是沉默寡言,没有一句暖心的话。而四抱子从小生活的环境;被转送给别家的幼年;逃荒颠沛流离被卖作童养媳的经历;本身刚烈的性格;没有受过任何文化教育;都使得她的思想,眼界和气度终不能释怀生活中的一点点不如意,执拗地钻进了牛角尖。她不理解父亲,就像父亲也做不到天天哄着她。发展到后来,不光是不如意的一件事,哪怕是一句话,或者纯粹干活累了都是她爆发的理由!父亲越是懒的理她,她就越生气。她在无理取闹中等着父亲怒气值的爆发,然后痛痛快快地干一场!最后,一哭二闹三上吊,父亲最终在她的床前慢慢地哄着她,赔不是,她才渐渐地消气。周而复始,孩子们都厌倦了大人们的这种感情折磨游戏。其实,四抱子在心理上确实像个孩子,要人不断地重视她,哄着她,安抚她。偏偏父亲性格内向,从小家庭责任的重担更让他习惯把一切情感压抑在心底,更多地表现在劳动的付出中。

这样情绪化的性格在家里,奶奶和父亲让着她,在外面别人可没那么好,遇到爆脾气的就是吵嘴,干架。在一次次的吵嘴,干架的中,母亲成了别人口中的悍妇,强盗婆子,当然,在战斗中她狭路相逢勇者胜,不顾一切去拼命的表现也堪当这个称呼。

四抱子觉得自己心里装着一团火苗,一点小事就能让这团火苗爆发,除了时间没人能让这团火苗熄灭。所以,不管是对内对外的战斗中,当这团火苗燃烧到大脑的时候,她就会口不择言,声嘶力竭,直至筋疲力竭。火苗灼伤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才渐渐暗淡下去。

吵吵闹闹的一家9口人挤在两间小茅草屋里,不光是不够住,孩子们越来越大,住着也不方便。房子建在河滩边上,一到暴雨季节就有被淹垮的危险,家里进水也是常有的事。父亲和四抱子下决心要做房子!为了做房子,他们攒了几年的钱,全家齐动员,老少都上阵!所有的孩子都要挣工分,还不能下田的就去放牛割草挣工分,要不然就去捡猪屎上交队里,实在不行的还可以去捡石头。每个假日,早晚孩子们都去上山捡石头挑回来。父亲去孤山蹲一趟趟地拉青瓦。他们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充分地发挥了积少成多的精神。他们省吃俭用,穷尽全家之力要做个大房子,一个料子墙,翘飞檐,带古壁的三家大瓦房!
我的上人---四抱子(三)_第1张图片

攒了多年的钱,又花了一年多时间在材料上的准备,请来了最好的师傅,房子终于做好了。料子墙,青砖拨的门窗,翘飞檐,堂心带古壁的三间大瓦房!离河道隔了一条马路,再也不怕被水淹了。前后都有出场,前面可以打场基,后面一大片可以当菜地。城东公社就此一间,别无他家!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欠一分钱外债,队里也没有超支。七十年代初期,有的人家饭都吃不饱,孩子多的家庭在小队年年超支,他们居然做起来了三间大瓦房。父亲和四抱子收到了无数的赞美和恭维,让他们虚荣的都快膨胀了!多年以后,他们还津津乐道。

父亲又在大房子旁边用土基夯起了一间厨房。全家人都为这间房子勒紧了裤腰带,吃了很多苦。大姐说,全家这么多孩子都读书了,唯独不给我念书!我才十二三岁的时候,上衣都没得穿,就批个破毛巾带个破草帽,打赤脚挑稻把子。两捆稻把子都跟我一样长了。跳不动,边走边哭,人家路过的听到了,还说 ,这那家小伢真不错,挑这么大稻把子,还边走边唱。

二姐说,我虽然一直在念书,可双抢我挣的工分不比你们少,平时放学回来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的干活。冬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捡猪屎。那么多捡猪屎的,哪有那么多捡?只好跑的远远的捡,捡不满回家还要挨打挨骂。夏天割牛草,又累又困,坐在田埂上睡着了,腿放在了水里,醒来一看,一腿的蚂蝗。

四抱子说,老大吃的苦也不比你们少。去沅桥挑沙,一担黄沙一两百斤,肩膀磨起了泡,脚底被铁钉扎了个大口子,都化脓了,还一直挑。

只有我没有吃过苦,在这新房子里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听他们开忆苦大会。

当新房子的兴奋劲过去后,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淡。我出生以后,四抱子也不下田干活了。一是奶奶年纪也大了,家里这么多人口的后勤也忙不过来,再就是大哥大姐二姐都大了,也能在假期挣工分了,最主要的还是父亲心疼她。客观地说四抱子吃了很多苦,可相对她那个年代,同年纪的农村妇女来说,还算是好的。

四抱子并没有因为生活好了脾气就变好了,相反,因为奶奶和父亲的忍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大,生气的理由越来越多。孩子大了,会和她赌气还嘴了。她想要和孩子们搞好关系,可强势,暴躁的脾气吓的孩子们都怕她畏俱她,而不是依恋她。在家庭内部的夫妻斗争中,明显孩子们都倾向沉默劳作的父亲。大哥有奶奶护着,又是长子,打的少些。二姐性格机灵些,一看到母亲狂暴了就跑的远远的,等回来的时候基本气也消了。大姐沉默寡言,性格倔强,越打越不走,母亲就越打越生气。三姐和小哥都有点猛,念不进去书,力气倒是有,打狠了也会急眼反抗。小姐聪明,从小被奶奶带大,对奶奶感情深厚,很少喊母亲。小姐越不喊,母亲就越生气,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父亲就常常因为护着孩子不幸引火烧身,被母亲说成是小鬼们的依仗。于是由一场打孩子的小生气,变了四抱子对父亲历史的控诉,事无巨细地翻旧账,到最后,四抱子越说越愤怒,越控诉越激动,喉咙里“呃”地一声,就要躺在床上哼哼几天来平复自己的伤心了。

四抱子躺在床上哼唧的时候,是她表现最孱弱的时候,她觉得孩子们和丈夫都应该围在她的床前,嘘寒问暖地安抚她。她不知道,孩子们都是没良心的狼,她躺着没人管,他们正好野到外面去玩。最终只有丈夫来哄她。


同时四抱子又有矛盾的一面。在她悍妇的名号声名远播的同时,她本性中的热情,爱美的一面随着生活水平的好转表现的更加明显了。还在住靠近河滩的两间茅草屋里的时候,四抱子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都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的,头发梳的溜光水滑,就连同样的蓝竹布上衣,穿的都比同村的妇女看起来精神。四抱子还热情,好客,对每个和她初识,交往的朋友,邻人都很客气,毫不吝啬地拿出家里的最好的食物去招待别人。同样,她还很能干,家里这么多人穿的布鞋,总比别人家的样式秀气;还无师自通地能帮人家红白喜事办上几桌酒。我估计手艺肯定也不怎么样,因为后来没人请她去办酒了。


小时候我和四抱子之间感情很深。我是他们高龄生产的老不子(老幺的意思),又白又乖,还有一头自来卷(这都是源自长大后与母亲赌气,她边骂边哭的控诉---我如何从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变成一个倔强,不听话的死丫头)。对于小时候,我有记忆的是特别喜欢腻在四抱子身上,我无比地眷念她的怀抱,我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说不上来,属于她的味道,暖暖的。有时候摸摸她的脸 ,感觉皮肤很光滑很舒服。我一直和她睡一头,睡到迷迷糊糊的还要摸摸乳房,在带着四抱子体味的温暖中有着无比的安全感。一直到13岁我发育懂事了,才提出自己要一个独立的小房间。

四抱子每天上街去卖菜,我要跟脚,家里哥哥姐姐拦着我。我拼死拼活,上蹿下跳,涕泪交纵,能哭上半小时。最后四抱子走远了,我就靠在门幅槛上,哀哀啼啼,悲痛欲绝,望眼欲穿地看这她上街的小路,等着她回来。每次都一样,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戏码。四抱子回来都会偷偷地避着哥哥姐姐给我带上点水果糖啊,点心什么的。有一次还给我买了一件大红绣金丝花的上衣,偷偷地拿给我看,在我身上比划着,说是很贵,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哥哥姐姐们。其实,那个时候漂亮衣服远没有美味的零食对我诱惑更大。

四抱子自己爱美,也特别愿意打扮我这个老不子。供销社里刚到了一批尼龙袜子,2块钱一双,她就买了一双回来。2块钱啊,当时的巨款!父亲心疼的怄火了半天。当青阳街上出现了电烫发技术,她立刻把才9岁的我按坐在烫发椅子上。我顶着一头毛栗子一样的头发去上学的时候,受到了整个班级的嘲笑!回来后改扎起来,同学们又嘲笑我的头发是猪屎疙瘩!

在青阳北门桥边上,有个下放到这边的四川佬老太太,皮肤白皙,一头波浪银发,能做各种新式的衣服,四抱子就是她的常客。现在回想起来,我仿佛还能依稀闻到那间拥挤店铺里弥漫着的布料味道。四抱子不再穿斜襟或对襟的衣服,改成了小青果领,小方领,大方领,西服领。头发也改了侧耳朵毛子,用黑发卡牢牢地别在耳后。她从来不穿别人送的衣服,去嫁在城市里的女儿家,女儿的邻居都不相信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太太。我95年和同事出差去上海,顺便把和父亲吵架赌气出去打工半年的她接回家,同事都很惊叹,快六十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十来岁。到老的时候,她一头稍稍自来卷的银发,夏天穿着各种花色的短袖衬衫和长裤子,腰板挺的笔直。只要不开口说话,四抱子的形象始终是以气质取胜的。



父亲,母亲就说到这吧,一些轶事以后会在其他短文里写。

写字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把自己写成了演技派,没有感动别人,先感动了自己,在回忆父亲,母亲的点滴中泪水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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