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话丨蝶恋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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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狸交班之后,我独自一人过奈何。孟婆近来身子好了些却又闲不住,远远便望见她在长亭忙碌的身影。

我看孟女有条不紊的模样,附和着边上休息喝茶的鬼差们:“孟女生的美又能干,即便是鬼魂,自然是更愿意喝下美人煮的迷魂汤。”

孟女见我来,趁着空暇给我端了一碗茶来,低低笑道:“戚姐姐说话仔细,小心婆婆挑你筋骨。”

“婆婆待我亲和,自是舍不得。”我瞧了一眼众人戏道。

婆婆走来,将我桌上的茶水撤去,换上一碗迷魂汤,佯怒:“婆婆我老,手脚不利索。若是嫌弃,你们便自寻一处凉亭。”

众人一阵哀呼,忙道失言勿纠。

远处传来了几声戏曲,那是望乡台上的戏鬼们,在为不愿回首往事,不再看一眼人世的鬼魂们吟唱的送魂曲。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久天涯未是长。”

戏台上的戏鬼众多,每日各不同。可只要唱这一句戏词的,定是沉香。

因为所有的戏鬼中,只有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着。仿佛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两句词。也不说其他的话,除了这两句词。

只要我知道,他和其他的戏鬼不同。他不是在唱戏,他是在等人。

等一个永远都来不了的人。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这一碗汤,浑浊的是忘川河水,飘着的是桃芷山的桃叶。渺小的凡人只要这样小小的一碗,断肠刻骨,死生契阔的诺言一饮而忘。多么无力又无奈,连最珍惜的回忆尚不能留。

最珍贵的回忆。我想是的。在沉香残缺明灭的记忆里,一定都是美好的。不然,他便不会唱出“地久天涯未是长”。

这也是我所不懂他的地方。我不明白,一个人究竟要爱另一个人到何种地步,才会不计较他给的伤害,还保留着对他的爱而念念不忘。

沉香是我在上任掌渡使不久渡的一个魂魄,是以印象深刻。

我记得,他的死因是胸口的窟窿。只有战场上的亡魂,才这般死相惨烈。而那一时,人间未有战事。他又身着戏服,自然不是军中之人。

他上船之后,极为平静。但我依旧能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那时的他,对着一片死寂的冥河,便是那一句“相思一夜情多少,地久天涯未是长”。

没渡过忘川,未饮下迷魂。在这茫茫的冥河中,他尚不能称为“鬼魂”,还只是脱离肉体的魂魄。那时的他尚有记忆。一句地久天涯未是长,谅了所有的恨。

唱完后,他笑了,说:“姑娘,方才你听得,可是王公大臣排上三天三夜尚不能一闻的音。你可知足?”

我想,他最后一句,许不是在问我。

而后他又喃喃:“你怎么会知足?你永远都不会知足。”他声音悲戚,透着一股子的凉意。果然是极好的嗓子,难怪为人间权贵相争而不及。

他转头又笑:“姑娘,你看我身上的口子,这么大还流着血,为什么我不感觉痛呢?”

“人死后,酸甜苦辣痛痒肉绽皆不察。”我答。

他摇摇头,望着那烟波缥缈的冥河:“不,一开始就不疼的。我只是想证明,不是证明所谓的清白,而是证明我对他的心意,他会明白的……所以,当我挖出心的时候,是不疼的。我想献给他,让他看一看我的心……”

“没有人值得你为他掏心。”我叹了一声。

他很好看,笑起来春光灿烂。他说:“姑娘,谢谢你。”

“饮下孟婆的汤,忘却前尘俗世。来生,再觅良人。”

他依旧摇头:“我不喝,不想忘……”

“那便要做游魂,时刻要被枯鬼岭的恶犬撕咬和恶鬼的相残。”

“无妨。”他淡然,“我可以等,等到他死后,我就在奈何桥上和他相会。那个时候他定能明白。他若是要投胎,我便随他而去。来生做什么都好,只要伴在他身旁。”

“即便是不投胎转世,一样要饮迷魂汤才能放行至荒山鬼城。你看那荒山中的鬼,哪个还忆得清前世。”我遥遥相望,望着那远处淡淡的山城影子,“从未听说,还有鬼魂从枯鬼岭逃出来投胎的。枯鬼岭,那是一个噩梦。”

“姑娘,你说饮下迷魂汤便忘记前尘,我若是还记得呢?”他突然问。

“不可能。”

他也不深究,只是淡淡道:“姑娘,我同你约个赌。”不等我说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若是有朝一日,我还能忆起,还望姑娘替我在阎君面前美言几句。让我能投胎留,在他的身旁。”

我觉得,这个赌他不是和我约,而是和他自己。他似乎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想在记忆里留下一点儿关于那个人的思缕。

“好。”我答应他。

清和是掌籍府的,平日里我和他交情颇深。闲时会在彼岸观灯饮茶,也一起听望乡台的戏鬼们唱戏。

诚如他说的,这死后久久徘徊不去的戏鬼们,在失了记忆迷了心智后还不忘唱戏,皆是难得的戏魂。不说在人间,便是天上也是难得几闻。

是以,我也常借着听戏的由头,和他套一些异闻趣事。他高兴了,便会统统倒出来。

而当他看见沉香时,目光一愣,便问我:“那人便是沉香?”

我点头:“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我理文籍,他啊,是个苦命人。自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被一个戏班子收养,成了一代名伶。却偏偏恋上个皇子。那皇子对他也有情,不过这事终归为人不耻,自然是要掩人耳目的。不巧被皇子的对头皇子拿了把柄,此事一经宣扬,满城皆知。皇家颜面受损,那个皇子的至尊之位不保,恐也危及性命。

他死的那日,陈国君王微服戏院一探真假。他知君王同皇子面熟几分,借着唱戏之名挖心死证皇子清白。说皇子亲民对他恩同再造,编了几个救命之恩的由头,为感恩遂宁死以保皇子清白。皇子惶恐,自是撇清关系。”

我听得入神,催道:“那后来呢?”

清和白了我一眼:“那皇子又没死,籍案上没记载,我如何可知后来。”

其实后来不问也知。

只是知,那位皇子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从噩梦惊醒。会不会有那么一刻,记得他这个微小不足道的戏子,为了他区区一个名誉而轻言舍了性命。即是有轮回的机会,却只愿等他一眼而化作枯鬼。

他可会忆起?

多年之后,望乡台上的沉香已经遗忘了当年的种种,只会日复一日地唱着曲子,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唱。

只是有一日,我在长亭时,看见一个白须垂暮的老人家,站在那戏台下十分认真地听着。干枯深陷的眼窝有些晶莹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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