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亡，如秋叶般静美 - 新加坡行医记录

       我有幸在新加坡某医院的palliative科照顾生命终末期的患者，每日面对患者的病痛，家属的牵挂，生命的逝去。泰戈尔有诗：生如夏花之璀璨，死如秋叶之静美。虽然很多人的生命并非灿若夏花，但却可以如秋叶般静美地离去。这半年，我和同事们一起努力，让死亡静美。仅以此文记录点滴。

                                                             慈怀护理医院一景

       O先生是肺癌终末期脑转移的患者，已经放弃肿瘤治疗。刚从癌症中心转来的时候，患者已经谵妄，暴力，不停地打骂一旁近乎绝望的妻子。和家属谈论时，妻子倾诉着她这一生与丈夫的婚姻：丈夫年轻时酗酒，不顾家，她一人支撑家庭，养育两个孩子长大。这些年罹患肿瘤以来，求医问药无不耗尽她心血。夫妻一生，虽然坎坷不幸，但她还是希望能让他善终。患者的病情恶化，疼痛、暴躁，她在家中已无力照料。她近乎哀求着：不要赶他出院。我们安慰她：我们会尽力照料患者，让她也照顾好自己。在医院里逐渐调整止痛药物，以及控制谵妄的药物，患者渐渐安静下来，每日妻子和孩子都会过来看望他，坐在他床边，喂他吃饭。有一天，医院里台湾来的音乐治疗师正在和另外一位患者唱闽南语的歌曲。忽然间，O先生双眼放光，对音乐治疗师说：你唱得不对！音乐治疗师说：那你唱唱看？O先生果真唱起了那首闽南歌曲。他唱得那么自豪，那么自信！他笑了，旁边的妻子和孩子也笑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们笑了，仿佛那一刻，音乐驱散了病魔的笼罩，哪怕只有那么一刻，却是那么珍贵，那么美妙！O先生渐渐衰弱，他转到一个单人间，妻子和孩子陪伴在身旁，离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我希望他感受到了家人的爱，和生命最后的安宁。我也希望劳碌一生的妻子，为她这一生不圆满的婚姻画上一个安宁的句号。

        N女士是马来西亚的华人患者，结肠癌多处转移，并发肠梗阻，在马来西亚尝试了多轮的化疗，经历脱发、呕吐、脱皮各种负作用，最后失败了。她的女儿在伦敦，大儿子在上海，小儿子在新加坡。家里最后决定让她来新加坡的缓和医学科，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入院当天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家属询问患者还会有多长的预期寿命。R医生坦诚地说：数月的时间。然后，沉默……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沉默的力量！房间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息，家属似乎在回味着这个答案，女儿开始默默流泪，我们没有打破这个沉默。我递上纸巾的时候，我相信，我们将并肩一同照顾他们的母亲。N女士经历了肠梗阻的痛苦，我们最后给她泵入吗啡止痛，以及强效的止吐剂，症状能够得到缓解。她很清醒，看着身边的病友相继消失，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当我们问她是否担心、恐惧，她只是很淡然地笑笑。她离去的那天晚上，是我值夜班，签完死亡证明的时候，我对她的儿女说：她走得很安详，你们也尽力了。N女士的家人从世界各地来到新加坡的这间慈怀护理医院，伴着N女士带着尊严和祥和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我们也很荣幸能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尽一份医生的职责。

        另外一位T先生是肺癌多处淋巴结转移的患者，其中最大的淋巴结在腹股沟处，压迫了股神经，引起下肢的剧烈疼痛。即使泵入强效的吗啡类药物，效果也不是最佳。最后在麻醉科的帮助下，做了股神经化学阻断手术，才稍微缓解一些。T先生是一位汉子，每天查房的时候，都不会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总是会幽默地转移话题，与我们调侃，似乎他已经接受自己的病情。我们都知道他现在没有自己的家庭，只有兄弟姐妹照顾他。某一天，我们发现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试探询问，他却沉默不语。我们知道他可能有很多难言之隐。后来，我和他讨论预先护理计划（advanced care plan，新加坡的一种预先治疗计划，探讨患者的价值观，据其制定预期的治疗计划，包括是否心肺复苏/收住ICU病房）的时候，他和我分享了很多自己的真实感受、人生经历。他提起他曾经有过家庭，妻子已经过世，儿子在美国，已经疏远，多年未曾联系。最后，他握着我的手说：徐医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痛苦地离去。我发现，原来他那故作轻松的背后，隐藏着如此的恐惧和难言的故事。感谢他的信任，他的疼痛控制得很好。我休假的时候，主任K医生发消息给我：T先生可能快要走了，你或许想和他告别。我从家里过去，他在昏睡，我没有唤醒他。默默地呆了许久之后，告别了。我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很有可能不会再见到他了。感谢他对一个普通医生的信任，和我分享他的人生和内心世界。

       有人说：患癌而死是最好的死法。因为你会有时间向亲友道别、反思人生、留下遗言、甚至最后一次拜访一些特别的地方，听一段喜欢的音乐，读一篇热爱的诗歌，并根据自己的信仰准备去见上帝或享受长眠。听上去有些过于浪漫，但通过爱、吗啡、和威士忌，却是可以实现的。"不过要远离那些雄心勃勃的肿瘤医生，以免人财两空，徒留下恐怖的死亡"（——《英国医学杂志》编辑史密斯）。缓和医学科的许多医生、护士，他们奔走在医院的每个地方，甚至患者家中，照顾着各种棘手的患者和家庭。他们手中的武器不仅仅是强效的吗啡和镇静剂，更是他们的医者仁心。爱心，可以减轻病魔的痛苦，甚至可以抚慰对死亡的恐惧。

       有人说：为什么吸毒者会成瘾，而肿瘤患者使用吗啡控制疼痛却不会产生依赖。这是因为很多吸毒者被社会抛弃，没有家庭，没有爱。而肿瘤患者被包围在家人和医生的爱心之中，这就是原因。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科学依据，但是我相信：医术有竟；医者仁心，却无止境。我们虽然不能让患者生如夏花，却能尽力让死亡如秋叶。

                                                                                                                                  徐传辉

                                                                                                                                  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