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户投射在书桌上。薛队站在桌角，俯下身子查看那台仍然亮着光的电脑。电脑一开始就被他遗忘了，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它正是破解疑团的关键所在。
薛队检查完电脑，走进卫生间。尸体已经被运走，地面上勾勒出一圈弯弯曲曲的白线。薛队靠近盥洗台，盯着那面破碎的镜子，无数的玻璃碎片映出他的身形，好像每一小块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
薛队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浑然不觉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已经响了许久。薛队回过神来，迅速掏出外衣口袋中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老陈的名字。
浓眉紧锁的面容渐渐舒展下来，薛队吁了一口气，然后挂断电话。薛队转而看向那面镜子，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真相。”
不久，三名嫌疑人被召集到一楼的客厅，那里包括薛队在内已经围了一群人，三人面面相觑，然后在沙发上坐定。老罗觉察出气氛有些反常，对站在一边独自抽着烟的薛队说：“不是说我们要去警局吗！什么时候动身？”
薛队晃了晃夹着香烟的手掌，说：“暂时不用去了，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一直保持缄默的方泽丽抬起头问道。
薛队抿起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题外话：“这个我稍后会告诉你们，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别绕弯子了，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就告诉我们吧！”赵彦说着站起来，低头来回望着老罗和方泽丽。
薛队走上前，右手搭在赵彦的肩膀上，示意他坐下，接着对站在一侧的孟轲说：“把徐志林的那本日记给我。”
孟轲把手中的黑皮笔记本递给薛队。他不清楚薛队是否真的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从薛队展现出的状态来看，明显比之前要从容许多。至少孟轲认为，薛队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绝不会妄加臆测。
“这个故事挺长的，我尽量长话短说，”薛队斜倚在沙发的靠背上，目光闪动，“十四年前，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当时我负责调查这件案子，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薛队停顿了一秒，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当时是冬天，漫天的大雪，一个富商在家中遭人杀害，死因是被人用利器割喉，我们赶过去时，死者已经躺在了一片血泊中，惨不忍睹。经过我们排查，几名嫌疑人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而且这件案子非常离奇，有几个疑点至今悬而未决，后来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死者被定性为自杀而匆匆结案，之后便不了了之了，谁也没有再提及。”
“那件案子跟徐志林的死有什么关系？”孟轲问道。
“有很大的关系，”薛队的眼睛扫过三人，继续说，“死者名叫杨宁，而他的夫人就是徐志林的第一任妻子伍敏。”
“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孟轲不自觉地说出一句。
“徐志林卧室里的那张相片，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很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再哪里见过，直到我听老罗说伍敏的前夫在一次事故中身亡，才有了一点印象，但真正让我回想起的是老罗的一句话。”
“我说过什么？”老罗迷惑地问道。
“你说这栋别墅是徐志林跟伍敏一起买下的，试问一个大学教授能买得起这么大的一栋别墅吗？”薛队走到茶几前，在烟灰缸里把烟头熄灭，“杨宁身家千万，死后的遗产全部给了伍敏。伍敏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在当时这可是一则重大的新闻。诚然，买下这栋别墅可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太明白，这跟徐老师的死究竟有什么关联？”赵彦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薛队面向他们，翻开那本笔记本，“这是徐志林的日记，我们在他的卧室里找到的，日记的第一篇记载了十四年前的那起杀人案。虽然只是新闻上的一些报道，但很有参考价值，你们要不要看一下。”
薛队将日记放在茶几上，方泽丽身子前倾，快速浏览起来。坐在中间的赵彦和最边上的老罗也把目光投向那本日记。
薛队再次点燃一根香烟，等他们看完后说：“其实，十四年前的那起杀人案，跟徐志林有直接的关系。我不清楚徐志林、杨宁以及伍敏三人之间的纠葛，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徐志林深爱着伍敏，而伍敏嫁给杨宁后肯定让徐志林伤透了心。所以不排除徐志林因为妒火中烧从而杀害杨宁的可能性。”
“那究竟是不是徐志林杀了杨宁？”孟轲一头露水，很多问题都理不清头绪。
“这个我不敢贸然断定，毕竟案子隔了这么久。”
“倘若徐志林的死跟杨宁有关，但杨宁已经不在人世了，难不成是他的亲戚或者朋友，时隔多年之后，为了给杨宁报仇所以才杀了徐志林。”
薛队略一点头，眼睛扫过三人，说：“当时的新闻报道遗漏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什么？”孟轲问。
“杨宁有一个孩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杨宁出事以后，孩子下落不明，据听说被人秘密地送出国。”
“当时那个孩子多大年纪？”
“不清楚，但十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薛队的意思是，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杀害徐志林的真凶。”
“搞什么嘛！说了半天，凶手原来另有其人，你们为什么不快去查查杨宁的孩子，却在这里浪费时间。”赵彦斜睨了一眼摆放在茶几上的日记。
薛队对赵彦的话置之不理，将目光转向老罗，“伍敏有个孩子，你知道吗？”
老罗迟疑地说：“老爷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伍敏的任何事，更不会提起他们以前还有个孩子。”
“对于十四年前杨宁的死，你难道没有什么印象吗？”
“这个嘛！”老罗木然地说，“那个时候我的腿摔断了，在家中休养，我也是在新闻上才得知杨宁被杀了。”
薛队“嗯”了一声，走到那扇落地窗前，转过身对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来说说徐志林的死。”
“凶手并没有使用什么高深的作案手段，起先，我们都被一些假象所迷惑住了。其实仔细一想，道理很简单，凶手只能是同徐志林颇为亲近的人。”
三人闻言，脸上纷纷变色。
“凶手熟知徐志林的作息时间，以及这栋别墅的构造，若不然不会在这栋别墅里来去自如而不被人察觉。”薛队一边踱着步一边说。
“那你说说凶手是怎么潜入这栋别墅，又是如何将徐志林杀害的。”老罗斜靠着沙发，盯着薛队说道。
薛队伸手指向窗外，说：“你们看那面围墙。”
众人扭过头注视着窗外。
“现在是深秋，所以天黑的早，凶手乘夜幕降临之时悄悄爬上围墙。那面围墙直通二楼卧室的窗户，尽管与窗户还有将近一米多的距离，但一个普通人轻轻松松就能够得着。”
“这怎么可能呢！”老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二楼可是少爷的卧室，而且平时都是上了锁的，就算凶手能够到达二楼外面的窗户，那也进不去呀！况且少爷还在卧室，岂不是暴漏了行踪。”
薛队略一摇头，说：“正如我刚才所说，凶手是徐志林十分亲近的人，自然与徐磊的关系也很要好。我们都知道，徐磊的智商有限，还无法分辨是非，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在窗外，肯定会表现得相当友善。而且他又不会说话，更加不可能说出凶手的名字，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成功地潜入别墅。”
“可是……”老罗一句话说了半截又咽回去。
“凶手进入徐磊的卧室以后，顺着楼梯来到三楼。算准时机进入书房，实施蓄意已久的杀人计划。”薛队踱到沙发前，面向三人，“可是，有一件事出乎凶手的意料，当凶手进入书房的时候，发现徐志林迷迷糊糊地走进卫生间。我想那应该是安眠药所致，但是凶手并不知情。当时徐志林的意识不是很清晰，所以才忘记穿鞋。卫生间的门斜对着书房的门，徐志林从盥洗台上方的镜子中看见了闯进来的凶手。我猜想凶手当时非常慌张，想都没想就直接冲过去用准备好的剪刀把徐志林杀死。”
薛队深吸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凶手杀人的过程，我说的没错吧！杨彦！”
赵彦蓦地抬起头，凝视着薛队，怔了怔说：“请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就是杨宁与伍敏的亲生儿子，杨彦。”薛队说得斩钉截铁。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杨宁的儿子，又怎么证明我杀了徐老师。”赵彦说着站了起来，摊开双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传达不可思议，而且嘴角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有一把钥匙，正是徐志林卧室的那把。”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徐老师卧室的钥匙。”赵彦走到沙发外围的空地上，仿佛生怕有人会来搜他的身，“而且我10点多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别墅，警卫室里的保安可以给我作证。”
“警卫室的保安只是看见你走出小区，并没有目睹你离开。小区有一进一出两个通道，你从出口出去，又从入口进来，何况天已经完全黑透，保安绝对发现不了你。”薛队步步紧逼，语气变得十分强硬。
“如果你非要怎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赵彦无奈地摇摇头，“证据呢？你倒是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杀了人。”
“我刚才说的只是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才是重点，”薛队转过头对方泽丽说，“你说你11点钟去敲门，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听上去徐志林像在打电话，是这样吗？”
“恩恩”方泽丽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徐志林根本没有在打电话。徐志林死亡的时间是在10点50分左右，一个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会发出声音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长时间，后来终于被我想通了。”
薛队双手背向身后，走近赵彦，“那个时候你已经把徐志林杀死了，正准备离开时却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你急中生智，跑到徐志林的电脑前，打开网页，搜出徐志林讲课的视频，并把声音调小，让门外的人误以为徐志林在打电话。所以在方泽丽听来，徐志林的说话声含含糊糊。而且只有你才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方才试图打开那个网页，弹出的是X大学校园网的登录页面，需要账号跟密码，你作为X大学的学生，当然有通行证了。其实这多亏孟轲的一席话才启发了我。”
“我？”孟轲倍感意外。
“你说过你在读警校时，又一次错过了学院的动员大会，被困在礼堂外。你那个时候听见从礼堂内发出的声音，非常模糊。后来我推测，凶手可能用了徐志林在礼堂教课的音频或者视频的资料来蒙混过关，我便联想到了那台电脑。”
“这只是你的猜想，并没有真凭实据。”赵彦烦躁地挠挠头。
“你确实相当缜密，而且还不忘记擦掉键盘以及鼠标上的指纹，但你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查看过网页的浏览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11点钟的时候有个网页被打开，正是徐志林讲课的视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会爬起来打开网页呢！”
赵彦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不停地摇着头说：“这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杀了徐志林，方泽丽也有嫌疑，除了徐磊本人，并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她确实在徐磊的房间，况且她是从X大学毕业的，同样有通行证。”
“你可以证明方泽丽就在徐磊的卧室。”
“我？开什么玩笑。”赵彦尽管笑了一声，但笑容很是僵硬。
“方泽丽离开之后，你走出书房，本来你想用来时的那一套溜出别墅，但你返回二楼的时候，却听见徐磊的卧室里传出方泽丽的声音。所以你不得不想出另外一个离开这栋别墅的方法，就是借助徐志林的卧室。”
薛队走到落地窗前继续说：“徐磊卧室的上方就是徐志林的卧室，但徐志林的卧室一般情况下都是锁住的，你便再一次进入书房，从徐志林身上找到他卧室的那把钥匙。然后你就从徐志林卧室的窗户逃出去。这也证明了为什么徐志林卧室的门是锁住的，而窗户却没有上锁。
“至于你是怎么逃出去，就显而易见了。”薛队盯着那颗梧桐说道，“梧桐树长在围墙边，一条枝干伸到了三楼窗户外面，那颗枝干十分粗壮，足以支撑的住一个人的体重，你就顺着枝干滑到围墙上。所以三楼窗户的外沿才会留下油漆破落的迹象，那是你跳起来抱住枝干时用鞋子蹭掉的。你要感谢昨晚的那场雨，因为雨水把你的脚印洗刷掉了。”
“这些都是你的假设，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证明我就是杨宁的儿子。”赵彦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张脸扭曲起来，样子变得极为狰狞。
“徐磊是你的弟弟吧！”薛队做出一个用手掌拍嘴的动作，“这个手势应该是你们两个之间的密语，我猜或许是保守秘密的意思，是你教给他的？”
赵彦听完后“咚”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颊几近哽咽地说道：“徐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你终于承认了！”
“我爸不是自杀，凶手就是徐志林，那个时候我才九岁，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妈妈拥有爸爸的遗产，竟然改嫁杀父仇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不过，在我听说妈妈自杀后，我对她的恨意减少了许多，虽然徐磊是我杀父仇人的儿子，但他身体里一部分流淌着的是我妈妈的血。”
赵彦停止啜泣，取出挂在脖颈上的吊坠，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只见吊坠内镶有一张灰白照片。这是一张全家福，赵彦个子最小被夹在中间，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赵彦缓缓地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了徐磊的身姿，那张奇特且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似乎显现出一种哀伤的神色。
随后，在赵彦的口袋中果然发现了一把钥匙，赵彦对此供认不讳。凶手被缉拿归案，一切都水落石出，但是薛队一张脸仍旧愁眉不展。
十
三楼的书房内，此刻只有两个人。
薛队注视着那面破碎的镜子，对身后的人说：“十四年前，杨宁遭人杀害，凶手其实另有其人。”
那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口烟雾，回应道：“你是说凶手并不是徐志林。”
“恩”
“那会是谁呢？”
薛队转过身，只说了一个字：“你！”
“哈！”老罗轻快地笑了一声，“为什么是我？”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屋子外的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这是唯一留给警方有价值的线索。现在回想起来，凶手应该是个右腿残疾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吧！”
“哈！”老罗又笑了一声。
“是不是徐志林指使你去杀杨宁的？”
老罗脸上的笑容凝滞，闪过一道幽怨的色彩，淡淡地说：“我以前嗜赌如命，欠下一屁股债，还被人打断了腿。后来徐志林帮我还清赌债，目的是让我去杀一个人。事成之后我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杨宁。”
“他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所以才收留了你？”
“是！”老罗正对着那面镜子，身形显得越发佝偻。
“你也想杀徐志林，对吗？”
老罗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恩，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在茶壶中加入安眠药。我想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所以每次用的药量会不断增加。我也恨他，但每当我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对他受到的折磨深有体会，那是一种无休止的摧残。”
“伍敏自杀身亡，徐志林不肯接受现实，始终无法摆脱那段阴影，逐渐导致自己精神失常。”
“我可是一天天看着他坠入深渊。”
“你透漏给警方的信息，始终暗示着方泽丽是凶手，你是否一开始就知道杀害徐志林的人就是赵彦，所以才故意对警方隐瞒，为了弥补你当年杀害他爸爸的事实。”
“不是这样的，我也是最后知道赵彦就是杨宁的儿子。生活永远都是一个圈，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圈子内明哲保身。”
短暂的沉默过后，老罗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把真相告诉赵彦？其实我才是杀害他爸爸的凶手。”
薛队走出卫生间，“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赵彦现在已经背负着一份罪恶，何必又要附加给他另一份呢！”
老罗布满褶皱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在那面碎裂的镜面中，老罗的笑意与升腾而起的烟雾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