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今天(2月28日)16时,韩国确诊新冠肺炎感染者的总数已经升至2337人,单日累计确诊新增571例感染者,再次刷新韩国出现新冠病毒以来单日新增确诊感染者人数最大值。
一位在韩国处于居家隔离期的中国留学生为《人物》写下了她这些天的观察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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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尔时间2月20日11点10分,穿过浓白的云层,飞机降落在首尔金浦机场。在众多同学的航班三番五次被取消的情况下,我按着原计划,回到了这座城市。
看着机窗外阳光普照,我忍不住往同学群里发消息:「宅家二十三天后,我终于又站在了艳阳下。」
比回复来得更早的是一条新闻推送——「韩国今日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82例,新增31例」。我有点愣住,登机前确认的数值还停留在51例,只是两个小时,增量几乎是过去一个月的确诊总和。
一个月之前,1月20日,韩国疾病控制中心称,韩国境内出现了首位新型冠状病毒确诊者。确诊者是一名35岁的中国妇女,来自武汉。彼时,韩国媒体把这次疫情称作「武汉肺炎()」。直到23天后,新型冠状病毒的韩文名(,19)才被正式官宣,那一天,韩国累计确诊新冠肺炎28例,随后三天,这个数值也并未增长。
据留在韩国的同学观察,疫情初期,韩国的民众大多觉得新冠肺炎离自己很远。尽管确诊者途经的建筑物被封锁了,但在其余地方,人们仍然在照常生活:每日乘坐地铁、公交出行,公司的聚餐惯例依旧进行,闹市街头依然人头攒动……只有口罩在变得紧俏,但在首尔的大街上,戴口罩出行的人依然寥寥。
确诊人数激增源自第31号确诊者。2月18日,一名61岁的女性由于交通事故住进了大邱寿城区的一家医院,因出现异常症状,对其进行核酸检查。检查结果为阳性,这名女性成为韩国第31号确诊者。随后,新闻曝光第31号确诊者是新天地教徒,曾经参与礼拜活动,接触了1001人,是超级传播者,且两次拒绝了医生的检查劝告。
根韩国《中央日报》称,这名女性的确诊使得一部分大邱居民不敢出入新天地教会附近。从大邱地铁1号线大明站出站的市民中,九成都戴着口罩。有人回忆,前一天,戴口罩的仅三、四人。
失控似乎正在发酵,但在首尔,此时对于普通的韩国人而言,与新冠肺炎更相关的,依然是中国。
机场通道上,每隔数十米就立着「中国入境旅客专用道」的指示牌,牌下还会放上一瓶消毒洗手液。通道一侧的玻璃墙外就是候机大厅,旅客不多,免税店也很冷清,没有人迹,只剩几位戴着口罩的店员聚在一起聊天。
换作往常,一批批代购定会鱼贯而入,熟练地采购、提货、装货,拆下一摞又一摞的包装盒,提着大包小包赶去不同的城市。
人群在海关检疫区形成队伍。所有从中国入境的旅客都必须提交健康状况调查表,测量体温,下载自我诊断的手机APP,并被要求此后居家隔离的14天里,每天如实填写身体状况,进行申报。
下载软件的队伍再往前,还有一批工作人员会当面拨打旅客的电话,确认每一个申报的号码都能接通。
这一天,我走出机场比往常多耗费了一小时。坐在回家的车上,向窗外望去,这座城市同过去一样明亮:阳光肆意洒下,落进汉江粼粼的水波,落尽桥上奔流的车群;热闹也没有消减,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照常营业,公交站前的排队人群绵延十几米……这一路,半数的人还没戴起口罩。
到达仁川机场的中国留学生 图源eda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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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韩留学的第四学期,我和我的同学大多都修完了学分,考过了综合毕业考,也提交了语言成绩,距离毕业条件,仅差一篇硕士论文。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疫情使得所有的「定数」都成了「变数」。
我下飞机后,韩国新冠肺炎的确诊人数仍在增加,最终,2月20日这一天达到104人,并出现了首个死亡病例。暴增的数值带来了不安,晚间,韩国购物网站coupang上的口罩几乎售罄,余下的单价则高达3000韩元(约人民币18元),而往常,同款的口罩最贵时也不过人民币8元,有韩国网友不解地在网上问道:「这价格是正常的吗?」
两天后,2月22日,确诊病例升至433人,但同一天,首尔光化门广场上,泛国民斗争本部依旧召开了名为「纠正大韩民国国民大会」的千人集会。集会现场,首尔市政府和警方禁止集会的条幅和指示牌随处可见,广播也大声劝诱解散,但集会者对此置之不理。
召集集会的是韩国基督教总联合会代表会长全光勋牧师。他登上舞台高喊「聚集在这里的人们比我们的生命更热爱国家和祖国」,「即使来到这里感染病毒结束生命,我们也会保卫祖国的大韩民国」。
下午1点40分,首尔市长朴元淳也来到了光化门广场,呼吁大家停止集会,赶快回家,但部分集会参加者们对他发出嘘声。
一天后,韩国政府将新冠病毒疫情预警级别提升至最高的「严重」。在韩国,传染病预警被分为「关注」「注意」「警戒」「严重」四个级别。在发布「严重」预警之后,政府可采取最高级别的应对措施,包括下令各级学校停课、禁止集体活动等。上一次「严重」发生在11年前,2009年甲型H1N1流感病毒导致韩国263人丧生。但即便在「严重」的预警下,光化门前的集会依旧,上门来的快递员也没有配戴任何口罩、手套。
2月24日,韩国确诊新冠肺炎病例833例,其中超450例与大邱市的聚集性病例相关,当日,从朝鲜时代就存在的大邱西门市场休业六天。大邱开始被看作是「韩国的武汉」,新闻报道里,超市前买口罩的队伍长达数百米,人们开始囤积食物,有些超市的货架已被抢购一空。
朋友佳贤是大邱人。她对我说过很多次,有机会一定要请我去一趟大邱。新冠肺炎在中国蔓延时,她曾给我发过信息,说担心我的近况。数周之后,却换我问她,有没有囤好食物,有没有买到口罩。
佳贤在家中囤了可供两周的食物,又在网上下单了50个口罩,但口罩要等到三周后才能发货。不过,她觉得新闻有夸张报道的成分,疫情虽然危险,但大邱不少超市货量充足。「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不能出门了,口罩变得很难买吧。」电话那头,她的语气并不沉重。
疫情爆发期到来,韩国民众的愤怒与谴责出现在青瓦台的请愿里。新天地的信徒成为超级传播者后,2月22日,青瓦台请愿板上出现了要求「强制解散新天地」的请愿,该请愿在6天内超过了100万人。
首尔也「终于」受到了疫情的冲击,有同学跑了多家药店和超市,问到最便宜的口罩是4000韩元/个(约人民币24元);因为订单暴增,快递的速度开始变慢,网站上的生鲜售罄时间越来越早,公务员考试、大型企业的招聘会被一一推迟,一些教会甚至推出了线上教堂礼拜。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选择不出门。社交网络上,有人开始询问宅家可做的事,还有人想起上次约会见男友咳嗽而焦虑不安……
2月24日,大邱某家超市前排队买口罩的队伍图源首尔新闻
在国内时,留学生群里最常提的问题是:「要出国么?」而现在,我们议论最多的已经变成了「要回国么」?
尚在国内的同学纷纷改签机票,推迟入境,据韩媒报道,2月24日至25日,成均馆大学原计划有91名中国学生入住宿舍,但最终只迎来12人,同一时期,庆熙大学入住首尔宿舍的中国留学生也少了15名。
影响却远在数字之外。今年从舞蹈系取得硕士学位的赖馨本来要参加于2月23日举行的毕业典礼,但因为新冠肺炎,学校取消了毕业典礼。
2月24日,她回到学校领取毕业证书。为了弥补遗憾,她从校门口租借了学士服,拍摄了几张毕业纪念照。
照片里,赖馨站在梨大标志性的大教堂前,手捧花束,把学士帽抛向青天,学士服的裙摆张开得像把扇子。她在朋友圈里形容这学士服像哈利波特的魔法袍。
更多的毕业生没能穿上这一届的学士服,甚至没有入境,亲自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影响甚至波及全校——2月26日,梨大的一名韩国学生家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该名学生前一天进出过的两栋工科大楼被封锁。如果该学生确诊,那么梨大将会成为第一所因确诊新冠肺炎而全校停学的大学。
2月27日,岭南大学生活馆前为中国留学生检查体温图源联合新闻
同日,韩国通过「新冠肺炎三法」修正案,内容包括有关口罩和洗手液等物品禁止出口的依据、对疑似传染病患者拒绝入院和治疗的处罚依据、可禁止来自或经过传染病流行地外国人入境等。
2月27日,是陈能猫解除隔离的第一天。她是我们留学生中最早回到韩国的。因为担心被限制入境,家在安徽的她2月12日便回到了学校,比原计划整整提早了12天。抵达当天,首尔大雨,可能是因为着了凉,她在入境韩国后的第五天出现了咽喉疼痛、呼吸困难的症状,在拨通韩国应急医疗电话进行报备后,她去所在区的保健所做了一次核酸检测,在韩国,核酸检测和新冠肺炎的治疗费用均为免费。
检查结束临走前,医护人员告知她:「因为你是中国来的,不能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我们会调救护车送你回家。」
第二天,检测结果出来,是阴性。但由于身体仍有不适的症状,她依然决定在解除隔离后去趟医院。她去了家附近的首尔大学医院,这家医院作为韩国的三级医院,收治对象是加入国民保险、且一二级医院无法治疗的患者。但院方建议她去保健所就诊,而保健所却说现在所里只诊治新冠肺炎,不诊治一般的疾病。如果她执意要在首尔大学医院看病,最早的预约排到了3月25日。
同样的难题也真实地发生在大邱。截至2月27日,处在重灾区的大邱累计确诊达1017例,其中只有447人住院治疗,剩下570人在家隔离。目前,整个大邱全市的病床资源不足800张,韩国总统文在寅表示,2月底大邱市的病床会增加到1600张。
回国的话题再一次在同学群里被提起。但此时,多趟回国的机票票价已经随着恶化的局势而飙升,有机票的价格在24小时内变动了11次。一班从首尔金浦机场飞往上海虹桥机场的经济舱机票价高达2万6千多,是往日的1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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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肺炎疫情的越来越严峻,整个韩国似乎也被割裂成了线上和线下两个世界。
同样是2月27日,韩国第13例因冠状肺炎去世患者死于家中、还有公务员疑似因疫情防控过劳而死。同日,举办了57年的镇海的樱花节取消、大中小学皆延期开学……恐惧和悲伤在网络新闻的评论区蔓延,韩国民众对现状的追责随处可见,「弹劾文在寅」一度登上了韩国搜索网站naver的热搜榜,对新天地教会的声讨此起彼伏。
但在网络世界之外,韩国人的生活则要显得平静很多。
有人在推特上讲述因为疫情,自己的房东承诺未来六个月,每月给自己减少10万韩元(约600元人民币)。也有人上传自己挂在家门的口罩照片,说要送给前来送货的快递员。
还有位隔离者在脸书上分享了自己的隔离生活:他上传自己从辖区卫生所收到的物资照片,不由地评价道「谁看了能知道我得了新冠肺炎啊,太丰盛了」;某一天,他在脸书上写下隔离的沉闷与无聊,邻居家的一对夫妇看见后偷偷为他点了炸鸡和啤酒。朋友家的女儿也亲自买来一些鲫鱼饼和鸡蛋糕挂在他家门口——这位隔离者觉得自己「仿佛在拍电影」……
截至今天(2月28日)16时,韩国确诊新冠肺炎感染者的总数已经升至2337人,单日累计确诊新增571例感染者,再次刷新韩国出现新冠病毒以来单日新增确诊感染者人数最大值。
一位在昨天去过医院和超市的朋友告诉我,现在的首尔超市门口会写着「要求戴口罩入内」,医院也要求戴口罩入内,还需测量体温后才能进入,但是她走在路上,十个人里面至少仍有四个人没有戴起口罩。但仅仅过了一天,多则新闻里,首尔人也像大邱人一样,排着队买起了口罩。2月28日,首尔的大街上,几乎人人都戴着口罩。
启程回到韩国之前,我想着解除隔离后要去新村的自助烤肉店大吃一顿,开学时还要穿上春节没能穿出门的新衣,周末站在弘大的街头沐浴繁华灯火,感受人潮涌动——现在,不知道这些心愿要攒到3月的哪一天,或者4月,甚至更久的以后……
(文中陈能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