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下)

  二  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

﹙一﹚作品中饥饿描写的具体表现

由于路遥对饥饿痛切的体验和真切的记忆,使得他在小说中常常倾尽全力大量描写饥饿和那因吃饭问题引起的种种痛苦感受,而且,他的作品也正因此而获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其中,以《困难的日子里》和《平凡的世界》尤甚。

试论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下)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以细致的笔墨刻画出对饥饿的痛苦记忆。历史上1961年,是我国有名的困难时期,那时候,因连年歉收,物质极度贫乏,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可以说是在死亡线上挣扎,饥饿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在陕北乡下,情况愈加严重。《在困难的日子里》的马建强就生活在那个年月,他在这困难时期以十分优异得成绩考上县里唯一一所高级中学,然而这对他和父亲来说又是多么不幸---上学的粮食问题。他三岁丧母,父亲为拉扯他害了严重的关节炎,总是为多挣点工分一瘸一拐的在山里劳动。“眼下光景都快烂包了,粮食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调料一样撒上一点…父子二人全凭当年一点哺猪剩的陈谷糖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为了使他继续上学,全村乡亲们拿出救命粮分给他,他背负“百家粮”进城上学。而在学校里面对的困境就更是马建强难以想象的。由于粮食短缺,饥饿常常使他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甚至会栽倒,只得用手托扶什么东西。当同学们在课间活动时,他为节省体力,只能趴在桌子上休息,甚至都不敢站起来,因为他觉得全身上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本来他可以去野外寻找点吃的,但饥饿使他到野外的力气都没了,虽然野外的食物也能充饥,但寻觅的东西已远远比不上他身体消耗的热量。如果没课,他只好天天蜷曲在破羊毛毡里,因白天吃不到什么东西,饥饿难耐的他在晚上睡觉时总能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胃囊在痛苦的痉挛着,饥饿像无数利爪在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食物成了他的一种奢侈,他甚至产生了病态的欲望,他会在课堂上用数学公式反复计算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固执的停留在这些字眼上,上化学课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东西来…随着冬天来临,马建强饥寒交迫,他身上除了一件单衣和一身粗布棉衣,再也没有可御寒的衣物了。他本想在原地跑步以去除寒冷,因为饥饿他没有力气,所以他又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

如此相同的经历,也在《平凡的世界》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孙少平虽然也已优异的成绩来到县城读书,由于物质的贫困他始终羞于面对同学,他生活的贫困几乎可以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来形容。每顿饭只能吃到三类菜以外的黑高粱面膜,有时像偷窃一般去喝饭盆底下混和着雨水的剩菜汤。虽吃不饱,但每天的劳动是雷打不动的,下午两点一直到吃晚饭,这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坡上担一担垃圾往山地里送时,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的蠕动着两条打颤的双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在双水村一年一度的打枣节上,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在这些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像玛瑙一样珍贵。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出山。

路遥常爱用清涧方言“烂包”来形容贫困至极的家境或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每每看到这两个字,似乎可以引起一种痛彻胃腑得得饥饿感。再联系到作品中类似如“受苦”、“苦情”、“刨挖”、“穷家薄业”这些使用频率极高的方言词,我们会联想到陕北大地上的饥饿史,这些词语中积淀着时代陕北人面对饥饿和苦难的痛苦和无奈,而饥饿,可以说是陕北这块古老偏僻的黄土地所酿造的一种无所不在、无所不有的文化因子,它飘荡在那秃秃的梁峁,它流淌在那汩汩的河川,它回旋在那幽幽的窑院。


饥饿描写的意义

1.构成对某种社会力量的对抗

试论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下)_第2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路遥作品中那些触目惊心的饥饿描写,正是中国历史上60年代至70年代初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的反应。那个年代有着关于“饥饿” 的集体记忆,他的描写就会让人产生共鸣,同时,使他的作品体现出很强的时代气息。俄国作家别林斯基曾说:“没有一个诗人能够由于自身和依赖自身而伟大,他既不能依赖自己的痛苦,也不能依赖别人的幸福;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正因为他的痛苦或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中,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只有渺小的诗人会由于自身或依赖自身而喜而忧,然而也只有他们去聆听自己那小鸟一般的歌唱”。当我们看到孙少安的妻子贺秀莲,将蒸给老祖母的唯一的白面膜夹在丈夫碗里以示疼爱时;当看到平时饥肠辘辘的孙玉亭不敢在别人家喝茶,因为茶水碱性大,喝了会更饿;田福高在打枣节拼命吃枣甚至于呕吐不止时,我们绝不会将鄙弃漠视的目光投向这饥饿的劳苦大众,而是会引发我们对那段历史的严峻反思,也会引发亲身经历那段艰难岁月的读者痛彻心扉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讲,路遥作品中某些场景也正因此而感人。这些饥饿描写最直接的作用是;通过真实再现在极“左”路线下民不聊生、食不果腹的饥饿境遇,鞭挞了极“左”路线的危害性。人们丧失了作为生命存在最基本的保证的果腹之物,就会使批判更具有说服力,成为最强有力的抗议,抗议那种使人陷入此种境地的力量。我认为这正是饥饿描写在路遥小说中所发挥的最直接的文学作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涌现出一批深刻描写大饥荒年代的作家,除路遥外,还有被誉为“饥饿作家”的张贤亮,“我的小说中对饥饿的描写就是我真实的感受。那个时候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食物,已经达到了最低的神生活标准,人活得就像野兽一样”,同期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也这样谈自己亲身经历的饥饿体验:“许多在今天看来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在当时却成了我们的美味。我们吃树上的叶子,树上的叶子吃光后,我们就吃树的皮,树皮吃光后,我们就啃树干”,“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了一块煤,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愈嚼愈香,味道的确是好极了。看到我们吃得香甜,村里的大人们也扑上来吃”。

2,积淀升华了一种人生哲理

揭露和抨击并非作者所要致力寻找的终极意义,而是通过这刻骨铭心的“吃饭”问题来凸显人的内在精神,并借此升华为一种深刻的哲理内涵。马建强在饥寒交迫中不得不走向大自然,向天地苍生索取食物,寻求精神安慰与寄托。在难以存活的条件下,他不收嗟来之食,用自己的自尊去坚守,在野外找到食物时让帮助别人度过饥饿难关。此时此刻,饥饿,粮食成了他的全部奢望与梦想,为人的内容全部被简略化,剩下的就是饥饿,而由饥饿而致的苦难被升华为在一种哲学层次上的意识。

物质层面的饥饿和匮乏必定会限制人的精神追求。路遥作品中,有许多平凡人物都经历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与伤痛,然而,他并非将苦难作为全部的书写内容而推向极致。“他并不怨天尤人地渲染苦难,并不单纯地写苦难本身,而是通过苦难来写人的人格尊严,道德激情,面对苦难的不屈的精神力量以及追求美好生活的内在热情,在苦难面前始终强调人强健的生存意志和乐观的生活态度”。马建强虽衣食难保,但极度自尊自强,常独自在荒郊野岭四处觅食,但依然坚守自己的清白和尊严,宁饿死也绝不偷别人的瓜果充饥,相反却激发出一种与饥饿抗争的力量,“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在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变道德的行为来,连我自己都要鄙视我自己了”。在学习上他力争上游,发愤苦读,以骄人的成绩赢得别人的尊重,与周文明形成强烈反差,作者书写了“物质的矮子,精神的巨人”,即精神的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的哲理内涵。这对艰苦跋涉在人生道路上的青年有着深刻的精神鼓舞作用。

3.彰显“爱”的主题

爱,是人类对于苦难的一种拯救,是在痛苦悲戚的精神世界里对于幸福的一种补偿,它给予吃苦受难的人们在喘息之际精神上的抚爱与慰藉。“路遥的小说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因为他的小说内蕴着这种令人愉悦的美好的道德情感”。路遥小说中关于爱的描写占很大比例,而且洋溢着淳朴温馨动人的色调。“有一种超越一切之上的动力,就是爱,因为爱的目的是促成另外一个人的幸福,把自己隶属于另外一个人,为了增进她的幸福而竭忠尽智”。

但是,爱本身就掺杂着苦难的因素,唯其爱之愈深,忧伤苦痛也就愈多。真切体验过饥饿的路遥,写亲情、友情、爱情似乎都会涉及到“吃”的问题,从而使小说人物带有更多的悲苦味道。

路遥笔下的友情亲情描写,都会写到吃饭问题。田润叶时常给孙少平粮食饭票,她每次会双水村少安家都会给老祖母买绵软的吃食;孙玉亭每次到少安家去,少安妈都会让他吃饭;吴亚玲关心同学马建强,想尽办法解除他的饥饿问题;还有《生活咏叹调》中卖包子的大嫂,在“我”蒙受屈辱之时替“我”解围,将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我”手里…

试论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下)_第3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路遥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吃饭问题就更是比比皆是了。大凡是作者偏爱的女性,她们表达爱的方式总是与“吃”有关。《平凡的世界》中的郝红梅,尽管每顿饭都吃很高粱面膜,但在还孙少平书时,仍夹了几块白面饼以示对他的感激之情,孙少平感动的热泪盈眶。即使是田晓霞—这个具有现代知识女性内涵的姑娘,在与孙少平的恋爱过程中诚然多有精神的交融与默契,但也常伴随着吃饭问题,他俩每次在地委约会,田晓霞总会在食堂买回一盆炒菜,一堆面馍,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少。在大牙湾矿区,惠英嫂对少平的细心关爱更是细致入微,孙少平在女友死后郁郁寡欢,但每每进了惠英嫂家,他心中就倍感温暖,清爽入口的饭,醇香绵长的酒总会使他烦恼的心情感到舒畅,因此产生一种家的安全感与舒适感,而对大学生金秀的告白他毅然拒绝,最终留在惠英嫂身边。

与之正相反的,贺敏、杜丽丽、侯玉英、黄亚萍等在表白爱情时,只是用情诗、情书这些表面化的方式,勇尝禁果的杜丽丽饱受痛苦折磨、摧残;残疾女子侯玉英给少平的告白信中错别字连篇,极尽讽刺味;而贺敏、黄亚萍都被置于第三者地位上,甚至于连她们的的穿衣打扮、兴趣爱好作者都给予否定性的描写。

由上述看来,路遥小说中写“爱”时伴随着饥饿描写并非偶然或恰巧,而恰恰是作者潜意识里的心理反射。根据心理学家马斯洛所研究的人本需要的五个层次看来,生存需要是人类最基本也是最低层次的需要,而“爱”的需要属于第三层次,它只有在生存需要满足以后才会产生。所以说,较高层次的爱理应超越物质需求而幻化为一种高级精神享受。路遥总是把高贵而圣洁的爱与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吃饭” 联系在一起,乍一看似乎庸俗平淡,实则具有很深的文学用意。首先显示出一个生活哲理——假若物质的饥饿使生存受到了严峻的挑战,那么何来精神层次的享受和提高,何来“爱”呢?还有一方面就是,因饥饿描写具有独特的审美艺术价值,所以我们面对这样的描写不但不会嘲笑作者的平淡,反而会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一种夹杂着辛酸与苦痛的情愫,这种感情的产生是不需要刻意的激发和外物催化的,也不需要思考的力量和环节。所以说,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对于文学审美具有独特的功用。   

你可能感兴趣的:(试论路遥小说中的饥饿描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