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山海秘境录:第四章 前尘往事

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南祯忽然五感尽失,刚刚还嘈杂的声响,血溅的画面,刺鼻的腥味似乎都不见了。他只有一个感觉,来自大脑深处的感觉——他正站在地狱的入口,那身首分离的尸体,还有在场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鬼,在呼唤他,拉扯他,捆绑他,带他看里面的熊熊大火,那里有无尽的残酷,正在徐徐展开可怖的面貌。他动弹不得,呼喊不得,闭眼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一步步蔓延到跟前,而恶鬼们就站在身前放肆地大笑。

他不记得事情是怎么收场的,众人又对他说了什么话。他恍惚地,麻木地跟着人群离开屋子,一步一步,缓缓走回住屋,一头栽倒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酉时三刻,已是黄昏时分,太阳依旧落下,留一片红光兀自占据了大半天空。空气中的热气还未消退,知了一个个接力叫唤。吃过晚饭的人们留在家中,各自忙活着家里事。孩子的哭闹声一声声响起,又一下下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渐浓的黑夜。

摆在南祯房里的饭菜一动未动,热气早已散尽。桌子旁边的座椅上,那个青年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年,憔悴的脸庞对着面前地板一动不动,眼神却迷离无光。在他对面还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俱是一脸忧色。

少顷,洛方跟洛秋,伏见对视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带着十二分的诚恳说道:“仲和,这件事我很抱歉!”他突然称呼起南祯的字来,让南祯也听得身子一震。自打来到蚩尤部后,南祯早已习惯了此地直呼姓名的简单称谓方式,许久不曾听人叫自己仲和了,此时洛方忽然以此中原礼节相待,显然是给了他一份极大的尊重。

“但我们没有选择。你也听到了,如果我们不起事,就必须送五十个人去死。这样暴虐的王,这样无道的天下,难道不该是人人共讨之吗?”洛方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经历过战乱,想在此地求一个安定的生活,但是如果我们不挺身而出,那昏王迟早毁掉我们的一切。与其等死,不如干一番大事,大丈夫生于世,岂能甘于受辱!”

洛方越说越激动,脸上青筋凸起来,好像还沉浸在手刃恶人的亢奋中。

“南兄,你一口饭都不吃,是在气恼我们瞒着你吧?”伏见这时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比起洛方的义正辞严,他的语气里更带着些歉疚。

“其实,我们也是为你好。这件事的确策划了很久,但我们没有告诉你,一是因为你刚来这里,不熟悉此地情况,二来你难得有个安居地,也不想让你徒增烦恼。”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南祯终于开口了,只是语调缓慢,一字一句吐出,带着一种决绝之意。他抬头看着三人,脸色铁青。

“先因我是外人,担心走漏风声所以隐瞒于我。后听我讲述的华夏风土,与你们所知的全然不同,所以你们欲要借我之口,攻击王庭欺瞒世人,号令天下群起响应。又怕我不答应,就来个先斩后奏,那两个被你们放走的仆从,必会把我的名字回报给王庭。那么,我只能跟着你们一起造反了。”

南祯此刻心思敏锐,很快就把早前没有留意的细末处贯通起来,看出了洛方等人的想法。此前,洛方和伏见曾反复跟他确认关于黄帝蚩尤大战的历史记载,想来就是要以此否定王庭编造的历史,打击王室掌权的正当性。

看到自己的计谋被南祯识破,洛方也有些尴尬,一面佩服他的聪慧,一面也不知该如何说服他。

伏见更是脸红起来,口里嗫嚅着,一幅发窘的样子。

正踌躇间,一直沉默的洛秋说话了,声调还是一贯的平静。

“南君,你若怪罪我们,不愿帮我们的话,我们也不勉强。此事关系重大,请你仔细考虑,两天后,无论你选择为何,我们绝不阻拦。你若想离开,我会帮你找个隐蔽所在,保你万全!”

话一说完,洛方和伏见齐齐转头看她。洛方一脸愠色,显然是怪她怎擅自答应让南祯自己选择。如果两天后南祯不愿帮他们,可就少了一大助力。不过洛秋话已出口,也无法挽回了。

洛秋说完,便转身走出门去,伏见本想再说点什么,被洛方使了个眼神,只得跟着悻悻离开了。

南祯又孤身一人坐在了黑暗中。

入夜,凉风吹起,热气消散,忙碌的一天终于安静下来。

满天的繁星,还如昨日一样闪着光,它们看到了今天的大事了吗?还是说天下所有的大事对它们而言都是微不足道,所以那些光亮一点差别都没有?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无数的杀戮诡谋,都被那上天注视着,但也只是看看而已,它既不说话,也不作为,听任人世间的悲喜自然而然地发生,如同日升日落,春去冬来。

南祯感到屋里有些闷热,于是推门出去,打算吹吹凉风。不想刚带上门,一个黑影已走到跟前,正是洛秋。

“南君,我做了些点心给你。你没吃晚饭,饿了吧?”洛秋一手提着篮子问道。

“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南祯不客气地说。虽然傍晚的时候洛秋的一番话让他颇有些感激,但想到她仍然是欺骗自己的团伙成员,还是有些气恼。

“那好吧。你要出门去吗?正好我也想出去散步,我们一起走吧!”

如果是以前,洛秋这番话一定会让他暗自窃喜,只是如今说出,想来必是当说客的托辞,也就毫无感觉了。

两人默默走到了村口的小溪边,前面的路已被水漫过,南祯却还是努力找到能下脚的地方,左踩右趟,一没留神就陷在泥巴里,两脚都湿漉漉的。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抓到了他的手,一阵微微的柔腻顺着手臂传递过来,让他心旌神摇,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前边没路了,我们回吧!”洛秋说着,手上用劲,把南祯拉向岸上。两人站定后,立刻松开了手,洛秋又把另一只手里提的篮子换来这手挽着,像是要隐藏刚刚的动作。

此刻,夜空中的皎月洒下一片青光,照耀到两人脸上,恰好映出轮廓,却又似笼了一层薄纱,亦真亦幻。此情此景,南祯不禁想起了诗经的句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阵柔意涌上心头,南祯的气便已消了大半。

“今天杀人的场面,你哥哥为何要让你参加?”他语气也缓和下来,开始认真考虑眼下的局面了。

“是我自己坚持去的。我在各地行商多年,这种事情早就见过。况且,我自幼也习得些武艺,外出防身都没问题。”

“你们杀巡官,只是因为人牲的事吗?”

“人牲之事的确并非主因。”洛秋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感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南君。

“我们早有谋划,人牲的事情是巡官来之前几天才收到消息的,而且也不知道他们要多少。是以当时听那巡官说要五十个时我们都很惊讶,一个小小孩童的祈福仪典何以要如此多的人牲?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这正好是我们起事的时机,可号召天下不满之人共举反旗。”

“这类活人祭祀,在我们那里早已禁绝,何以你们的王还要做此逆天恶行?”

“南君,你有所不知。我们蚩尤部自古敬神事鬼,活人祭祀原就属常事。自从涿鹿大战退守此地后,没有了俘虏供应,才减少人牲用量。百年前先王更下令只有君王下葬和十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才可用人牲,且一次不得过百人后,已经很少见活人祭了,而且即使用人祭也多选死囚或者贫老濒死者。不知为何此次王上竟违背祖训,大兴活祭起来。”

听到洛秋的说法,南祯想起很多胡人都有这样的习俗,倒也不算奇怪。

洛秋突然神色凝重下来,语调低沉,缓缓说道:“其实,我和哥哥的爹娘也是做了人牲的。”

“竟有此事!”南祯猛吸一口气,满脸震惊。他原来只听闻两人父母早亡,却不知还有这般隐情,难怪他们对人牲如此敏感。

“我和哥哥是同父异母,我们原本居住在刺州。十八年前,我刚出生,大王突然兴起一场大祭祀,把我们所居的那个村子所有人都抓为人牲。随后我的生母,也就是二娘不知所踪,大娘跟爹被杀,我和哥哥却被官府接了出来,寄养在一寡妇家里,过了三年,又让哥哥来此地做农官,我也就跟来了。”

“你是说,十八年前你们村子被杀,是因为你和洛兄?”南祯越听越离奇,好奇心大起,又接着问道,

“你的父亲有两个妻子,第二个刚刚生了你,就不见了,然后全村都被杀,这是否说明,你生母跟这场屠杀有关?”

“你搞错了。那昏王先要杀我们,我母亲是后来才失踪的。”洛秋显然对南祯把自己母亲往屠杀原因上推测很不满。

南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道歉道,

“啊,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旋即,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盯着洛秋的脸仔细打量起来。洛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索性扭过头去。

“你母亲不是汉人吧?或者说,不是蚩尤族人?”

洛秋没料到他一下说中了秘密,只好承认,

“我母亲的相貌的确特别,不像本地人。但因我刚出生她就不见了,所以我所知道的都是哥哥告诉我的。据说她的头发是褐色,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似乎的确是外面来的。但为了安全,这么多年来我和哥哥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你的相貌也不似本地人,人家没有怀疑吗?”

“我们蚩尤族人自从隐居于此后,再没见过外地人,是以别人虽见我长得怪,也只当是生来如此,不以为意了。”

听到洛秋自称长得怪,南祯心说你岂止长得怪,简直是长得美,美到怪了。你们蚩尤族人当真眼瞎,如此异域风情之美都看不到。

洛秋不想再回忆悲惨往事,便想着岔开话题。

“我们起事,也是为报十八年前之仇。如今我们招募的同伴,也都是跟王庭或者官府有深仇大恨的。”

“你们这样挑起战争,可有准备吗?”

“当然。我们并非鲁莽行事,我大嫂一家原本在安城做人质,前几天就已派人接出。我们有大批的灵兽,以及训练过的驯兽师。这些年我在各地行商,也安插了眼线,又私下购买了不少三青鸟,可全盘监视敌人动静。”

“那么灵枝呢?不是都被王庭控制了吗?”

“请你放心,我们也有充足的灵枝。我哥哥会告诉你真相的。”洛秋说到这,眼睛有些狡黠地眨了一下,南祯立刻明白,只有他答应加入,洛方才会告诉他足够的讯息。

见洛秋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南祯有些不忍心说丧气话,但又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们,毕竟,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只凭着一腔热血是不能成事的。如果不事先有清醒的认识,临到头来只会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洛秋,你们没有见过战争,但是,我见过。”他特别把最后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战争绝不是你们在史书里看到的英雄故事,它是无数人变成疯子,又有无数人变成死人的过程。”说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足够的胆气。

“我曾亲眼见过,一群昨天还是农夫的人,被捆绑着拉到战场上充作士兵。他们行军毫无章法,眼神里的绝望隔了一里地你都能感受到。他们就这样被逼着走到了前线,可是,战鼓一响,敌人还没出现,他们先自己恐慌起来,彼此大声叫嚷着,捶足顿胸,痛哭流涕,高声叫骂。那样子,既让人看了难过,又觉得滑稽。很快,队伍就崩溃了,所有人转头开始跑,拼命地跑,毫无缘由地跑,谁敢挡在跟前,统统踩毙,管他是将军还是主公。”

“这群怯弱的,无能的士兵,就这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可是,同样是这一群人,当他们溃散逃回城里的时候,面对手无寸铁的城中百姓,又瞬间变成了嗜血的魔鬼。他们杀人,不停地杀人,放火,毫无意义地纵火。然后抢劫,强奸,肆意发泄破坏的欲望。整座城市都在痛苦中被蹂躏。“

”这就是我见到的战争。它即使被记录在史书上,也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但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生的终点了。”

南祯声音里有些发颤,显然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但说完之后,又有一种发泄后的快感。

洛秋却听得毫不轻松。南祯的描述,令她有如亲见惨况,不禁身子发颤,冷汗淋漓。她的确没见过战争,最近的一场还是数百年前的一次王族叛乱,史书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谁为将,谁主谋,最后战果如何。那些参战者是面目模糊的,他们的下场,在史官眼里也是无足轻重的。

洛秋忽然有点怀疑起自己的信念来。为了报仇,发动这场战争真的是必要的吗?我们真有把握得胜吗?那些招募的义士可靠吗?她原来觉得胸有成竹的布局,似乎处处都有漏洞。

这场战争,会带给我们怎样的命运呢?她抬头看向远处,然而目力所及,只有无边的黑暗。

安城,是建州治所之地。城里流民众多,时有作奸犯科之徒,故戍守严密,州府门前,十几名持刀卫士皆严正以待。

这时已是戊时,建州公姜黎还站立在州府的公堂上。他刚刚得到消息,知道了洛方反叛之事。洛方身为农官,手下有数百头灵兽,又掌管重要的农庄,如今造反起来,可不是小事。是以他一听得消息,立刻下令召戍将前来领命。

“大王啊,你一时心软,可知有今日之患吗?”姜黎低声自言自语道。他想起了一件当年的往事,几乎已经遥远得快要被忘记了,没想到这次又掀起了波浪。

“越和,你率所有府兵明日出发,弹压此次叛乱!”

“是!”

戍将领命离开。姜黎待他走远后旋即进入了一边的厢房,径直走到一只正蹲在金丝笼里休憩的鹦鹉面前。叫醒了那鸟后,姜黎整了整衣冠,正色对它说道:

“姜黎禀告绍夫人,洛方,洛秋在建州叛乱,我已派兵弹压,其后如何处置,请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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