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黄昏,我陪母亲来看望外婆,她已经安睡在这片田野里的墓地好多年了。
在外婆的坟前,母亲抽泣不止,就像外婆刚刚去世的头几年一样伤心欲绝。其实我们已经好久不再为外婆的离开而伤心了,时间已冲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而母亲只所以今天会如此,是因为她的生活出现了重大变故。
那天中午回到家,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哭泣,地上放着一袋尚未拆包的枣,像是有人来过。
“你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人家还给她生了孩子。”
“谁说的?”
“那个女人刚才来过了,这是她拿来的枣。”
”什么?我爸呢,他怎么说?“
“我还没给他打电话,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有假吗?她才和一你样大。”
”我打电话!”
“不,你别打,我也不打,我等着他回来当面告诉我。”
然而,从那晚开始,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过,电话短信统统不回。
那晚,我和母亲在客厅相伴而坐,我不愿相信,更无从劝说母亲。只有揽她靠在我的肩头,任伊的眼泪彻夜不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从来没发觉任何征兆,他们如任何一对平凡安稳的中年夫妻一样,柴米油盐,生活琐事,有商有量,平淡温馨。母亲26岁与他结婚,我出生后,她便自愿辞去工作,全心全意照顾这个家一直到现在。她也曾有妙龄时光,那时她的眼神是明亮的,有一种光。我现在知道,那种光来自一个女人能感知到的爱意,来自她对这个家的满足。所以,这么多年来她甘心融化自己心无旁骛只为把这一方小小疆域侍弄的舒适温馨,照顾我和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形迈进家门。日复一日。就像一株美丽的红杏却从未想过探出墙外,墙内的安稳静好就是她心中的花好月圆。但是,父亲不给她安稳,在她的颜色凋零之后。
这个家,我们住了27年。27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转瞬我就大了,伊就老了,而父亲,变心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还附有一张照片:昨天我去你家了,可惜没见到你。这是你的弟弟,是我和你爸的孩子。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送枣吗?就是希望你妈和你爸能早点离婚!对了,告诉你,你爸以后不会回去了,他早在这里给我们买了房子,现在这里才是他的家。我看着照片,那男孩二三岁的样子,长得有我爸的影子。我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如此嚣张,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能见个面吗?你不会不敢来吧?"我对她发出邀请。
秋日下午四点的公园,阳光正好,游人如织。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着她的出现。她说她会认出我,因为她在我爸的手机上见过我。从那女人居然敢找到我家来,还敢给我发短信,我就生出一种鄙夷,对父亲的鄙夷,这一切都是他告诉她的,他的所做所为让我心寒、厌恶至极。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二十多年的父女之爱,就这样被他摒弃了。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有机会,想挖出来看一看。
不一会儿,一个像我一般大的年轻女子朝我走来。除了年轻再没别的了,一个词——艳俗。我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歪着头看着她。她如此急迫张狂,我料定她会来。那么很好。我一早就想好了一出戏,想好好演一下,为了那袋枣,为了那条发给我的短信,为了我爸给她买的房子,为了他们的孩子。
“说吧,你是怎么把我爸骗到手的?”
“话可不能这样说,是你爸骗我的!不怕你知道,我是在洗脚城上班的,你爸经常去消费,是他找的我。我怀孕后,他就说要和你妈离婚,可现在孩子都快3岁了,他还没离,你说说是谁骗谁?”
哼,我不禁冷笑了一下,原来如此。这情节太过恶俗,而导演这恶俗剧情的,是我的父亲——我从小爱慕仰望的男子——从此后在我心里污如粪土。
“我知道他有一个好职位,他不想失去这一切,但我手里有证据,不怕他不听我的。所以我已经让他带我和儿子去他家的祖坟上认了祖宗,还刚好碰见了老家的熟人,估计老家的人早都知道了,就你们不知道。你爸不肯告诉你们,只有我来代劳了。还有,我把我父母也从老家接来了。哎呀,你爸还给我们买了140平的大房子,比你们现在住的大多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真是其乐融融啊,你们娘俩过得也还好吧?”
看着她得意恶俗的嘴脸,我没了丝毫理论的欲望,但戏还没演,气还没出。天将傍晚,人越来越多。我缓缓地站起来,猛地拉住她的手,扑通跪倒在她面前,大声喊到:“求你放过我爸吧!”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这个嚣张的蠢女人!她想挣脱我的手,但我死死拉住不放。人群已经围拢过来,我继续喊:“你都可以给我爸当女儿了,给我爸生了孩子又怎样,不是已经给你买了房吗?你真以为他会和你结婚?”喊着喊着我不禁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她还在挣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片嘈杂。有人开始骂她,对她指指点点,但我并不想做过多无谓展示。我只是想报复她,让她出丑。于是,我一松手放走了她。有人前来询问,我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擦擦眼泪拍拍膝盖,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开了。
有一瞬,心情是兴奋的,为了成功实施了我的报复,但后来,悲痛耻辱到想呕吐!这个男人以前对我和母亲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欢声笑语,那些体贴关怀,那些温馨浪漫。如今,却只不过为了一具年轻的肉体而不顾一切。还是一具肮脏的肉体!我冷笑了一下,母亲,你的婚姻竟然输给了这样一个女人。命运真会捉弄人啊!有时候,只需要别人的一闪念,我们的人生就瞬间被改写,从枝头一朵洁白芬芳的花朵突然跌堕泥土变成一张皱巴巴卫生纸。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相拥而过的情侣,我的眼里心里充满了悲悯与怀疑,他们真的都像看上去这样幸福吗?后来,一切都会变的。我知道。
回家后,我把事情告诉了母亲。她需要知道一切,然后做出决断。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她的笑脸了,我知道她内心的苦楚。这两个月来,她的身形快速消瘦,憔悴不堪。我经常听到她在夜半叹息,那声音沉闷而又突兀,一声一声传进我的耳朵,郁积在我心里。
那天半夜,叹息声又起,我起身下床躺在她的身边:“妈,离婚吧。”
“离不离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已然如此,我的人生已成悲剧,像一个笑话。”
“别这样说,为这样一个男人和女人,不值得。”
“就是因为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背叛我,我才觉得可悲。几十年的夫妻感情抵不过片刻欢愉。我已经不想这些了,我现在只想我死后怎么办。”
“什么?”
“我死后埋在哪儿?我肯定不会进你爸的祖坟了,那样,以后还得面对他们。但我也不能和你外公外婆葬在一块儿,因为这是规矩是风俗,已经出嫁的女人死后只能进婆家的祖坟。可是,女儿,我真的,真的不想,死后在另一个世界还和他们纠缠,我要离他们远远的。但是,我能去哪儿啊?”她开始哭泣,压抑的哭泣。母亲开始考虑死后的事情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在我心里升起。
“明天陪我去看你外婆吧,我想和她说说话。”
“好。”
此时,暮色苍茫,黑暗已悄悄围拢过来。在这片空旷的田野里,目光所及之处,就有两三个坟头,老家的人们离世后都各得其所。但是母亲呢,她的担忧不无道理,端的是两边都不能去。这也成了我的心病。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那个男人,是的,那个男人,我不想对他再有任何称呼,她把母亲害得这样惨,就连死后也无所归依。
我揽住母亲:“走吧,外婆看见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母亲听闻这话,愈加悲恸:“你知道吗?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外公外婆,活成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向他们交代。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葬的远远的,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
“妈,你还年轻,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还有我吗?”
母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眼泪又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咱们回家吧,天已经黑了。”
母亲虚弱地点点头。
这两个月来,父亲始终不肯露面。一向倔强的母亲也不允许我再联系他。“事情已然这样,我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当他死了吧!”
我尽量减少出门,在家陪母亲。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我回到家里,客厅里很安静,我下意识的推开母亲的卧室——伊躺在床上,血已经染红了一切,手腕上一道深深地伤口。伊走了,不管不顾的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不要把我葬在他家的祖坟!我与他死不同穴!切记!
我抱住母亲,亲吻她冰冷的脸颊,抚上她的眼睛,把头靠在她的胸前,真想就这样陪着母亲一同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我拿出手机拍下母亲躺在血泊中的样子,拍下手腕上的伤口,拍下那个沾满鲜血的刀片,点击发送。发给那个女人,发给那个男人。我要让他们铭记这些场景,在夜深人静时分,在梦境深处。
他终于回家了。他哭着说他是多么不得已,因为他的官职。那女人说不听她的就要去揭发他,他不想被开除公职,但他也不想和母亲离婚,所以他选择躲避。我直直地看着他:“现在你不用躲避了,母亲给你腾出了宽阔大道,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把的母亲的纸条拿给他看,执意不让他参与母亲的后事。我想,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所有的事情,我来。
火化后,我带着母亲的骨灰来到外婆坟前,最后一次来和外婆告别。一样的微雨黄昏,一样的暮色四合。我烧了纸钱,清理了坟头的杂草,捧着骨灰盒跪在那里,未语泪流。
“外婆,我把你的女儿带来了,你们再见最后一面吧。”
泪眼婆娑中,外婆一身白衣出现在坟头,目光慈祥,她朝我伸出手,点点头。我知道,她想接纳她的女儿。但我摇摇头:“不,外婆,母亲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一声悲切的鸟鸣从空中传来,我抬头去看,天空空荡荡的。
外婆消失了。
母亲,你这几十年都被困人世,被困于围城之内,每日兜兜转转,比一只茧不如,深锁自己,却永无成蝶之日。现在,你终于用生命解除封印,我要放你飞翔。我要把你的骨灰撒在高山之巅,百花丛中,明媚湖畔,远离这污浊人世自由自在。这样,我想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正在高山之巅睥睨红尘,在百花丛中安然入睡,在明媚湖畔悠闲徜徉。而不是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前世的恩怨。
母亲,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