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人再一次见面是高中毕业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那时一帮将近而立之年的小子们带着一张张被现实打磨的脸在包间里喝的烂醉，他两倒在角落的沙发上，他穿着灰色毛衣，里面是白衬衫，他倒还是当年那副宁愿大雪天冻得缩着脑袋也不穿羽绒服的样子，只套了件短T。
“指甲变成紫色了。”他伸出手端详着说，他也有点醉了，脖子泛起红色。
“真的嗳！”他从一旁凑过来。
他好像闻到一股橘子味儿，大概是他用的洗发水香味。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一瞬间有点僵住。然后伸手从他背后环抱了上去。
“怎么了？”
“没事。”他拥抱的更紧了些，头贴在他的背上。
“取会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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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是他们还不是太熟的时候发生的事，他们在自行车棚遇见，他立在那儿挠头，一脸不知所措。他在一旁一边解锁一边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他的车胎瘪了。
“车坏了？”
“啊？”他被他突然的发话吓了一跳。
“这是人故意干的吧！”他走过来，看见后车胎上好几条刀划过的痕迹，就差没留下挑衅的小纸条了。
“不知道啊……”他还是挠着脑袋。
“明显就是有人使坏！”他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眼前的少年只是挠着头发，笑的有些勉强。
（我又不是在骂你。笨蛋。）他这样想着。
“坐我的车吧。”
“啥？”
“放心，顺路，我还不会做那种为了送被欺负的同学回家而特地绕远路的蠢事。”他把车推出来。
“哦……”他倒没再推托。乖乖坐好。
“等一下同学。”刚出校门口时他突然在后座上说到。
“干嘛？”
“我好饿我想吃烤面筋。”他说着就跳下去。
“真麻烦。”这样吐槽着而转头看着他小跑的背影他却突然有些想笑。
“你吃吗？”没等他回答他就将烤面筋递上去，于是油啊孜然啊抹了他一鼻子。他猛烈的咳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在旁边连声道歉，然后没了声音。他好不容易擦掉脸上的调料，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只看见他正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烤面筋。边吃还边“嗦溜”嘴。
“喂！！”他真有些生气了质问道“有你这样的么？连张餐巾纸都不递给我，就一个劲吃面筋？”
“我没带餐巾纸啊。”他皱着眉一脸认真，又咬了一口烤面筋“再说了，烤面筋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简直无法反驳，只看着他直到他把面筋吃完又跳上后座。
“骑快点吧，回家太迟我爸妈要骂我了。”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那时他一边蹬着车一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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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两人认识真的好久了。第一次打照面还是初中升高中的补习班上。第一次月考，他站在墙边看排名表，本以为自己一定能得第一的，而现实是并列第一，还有一个人和他考了同样的成绩，但是名字排在他上头。
“洛、齐、修。”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来。
（有点让人不爽呢。）这样想着。
少年穿门而入，“你好哇！”
眼前的男生穿着浅色衬衣，身形消瘦的好像片树叶，额头上是浅浅的汗。
“你好……”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就是林木深，对吧。”
“你怎么知道？”问的同时他想到些什么。
“很出名啊，你。”
（啊啊，烦躁！）他其实是想说这些的，但转身换上了自己熟悉的笑。
“谢谢。”
面前的少年却皱起了眉头。
“好假的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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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家好，我叫林木深，12月份出生的射手座A型血，喜欢观星旅行，特长是心算和游泳……”他坐在书桌前将要在高中班级自我介绍时的发言稿改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满意。
（说喜欢小动物的话会比较讨女生们欢心吧。）他思索着又在稿纸上加上“喜欢兔子和仓鼠。”
（再说些什么会让男生有共鸣呢？）铅笔在手上转了几圈，脑海里出现了白天遇见的少年。
“好假的笑啊。”
那句话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刺耳。
（白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好吗？永远考第一名，永远不发怒，对每个人微笑，照顾每个人的情绪，让每个人赞不绝口，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好吗！你这种人懂什么啊？）他面对着眼前一摞摞的试卷和书籍，眼神里尽是嫌恶。
“洛齐修”他用笔快速的在纸上写出这个名字，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叉。
（看着吧，下次我的名字会在你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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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喂，出去透透气吗？这里好闷。”
“好啊。”
两人拿起外套推开包厢门来到空旷的街道上。
空气里满是凛冽。
他缩着脖子走在前面，他把围巾从一旁抛给他。
“都快三十岁人了，还耍什么帅啊？”
“我还用的着耍帅？”虽然这样嘴硬还是将围巾套到了脖子上，鼻尖传来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橘子味。
“林木深，我以为你会一直留在墨尔本，不回来了。
他听闻笑了笑。
“那里有什么好？”
“那里应该什么都挺好的吧。”
“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看见他正看着天，夜空里，一轮圆月，洁白而澄净。
他呼着冷气，静静地看着，嘴角多了一些笑。
他很想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他想说“那里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里没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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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九月末，阳光热烈的炙烤着这座城，临近傍晚热气依旧没有消退，让人不免有些烦躁。
他骑着车在回家的路上，眼前是放学时分混乱的巨大人潮。
“烦躁……”他又想到不知要熬到几点才能完成的作业，心里的郁闷增添了几分。
一直往前骑，到某条巷子时，他被一群人招呼停下。是隔壁学校的混混们。
“烦躁……”他已经在学校周旋了一天，此刻竟然还要继续伪装，今天似乎什么也不顺。
没来得及多想他跳下车。走进巷子。
“力哥，有什么事吗？”他挂上拿捏合宜的微笑，即使是混混们也察觉不到是假的。
“你们班有什么正点的妞没？介绍我们认识认识呗。”混混们蹲在地上哄笑着说。
“有吗？我想想？”他装起认真思考的模样。
“先别说这个了，林木深，你有没有钱，我们没钱买酒了。”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他知道今天自己一旦给了这钱，以后就会一直被敲诈了，可眼下他又有什么办法拒绝呢……
“好，我找一找……”果然只能乖乖给了，他在书包里翻找到钱包，还没打开，便被混混们一把抢走，被叫做“力哥”的青年抽出里面所有的纸币才把钱包丢回去。
“谢谢了啊。”
他压住心里的愤怒，就要笑着说“不要紧”的时候，一个身影冲过来将混混手里的钱夺回，接着便拉着他的手腕一直往巷子口跑。
少年被风吹起的白衬衣呼呼向后，勾勒出消瘦的背影。
是他，洛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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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四周是低矮的平房，地面坑坑洼洼，一条巷子里只有两盏路灯，污水顺着墙边流淌，发出阵阵腐臭。
“啪！”一盆水差点泼到他身上。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没注意到你。”穿着白背心的中年人男人带着口音憨笑说。
“徐叔，吃饭了没啊？”他在一旁问道。这样一来他也只好原地站住。
“刚吃完，那个，汽修啊，小妹数学有好多不会写，她嚷着让你周末教教她啊。”
“好嘞，你让她周末到我家去。”
“好好好，说定了。”
“没问题。”
对话结束，二人沿着巷子往里走，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了？”
“不是……哈哈哈哈哈哈……汽修，你原来叫汽修啊！”
“无聊。”他以为他被鬼附身了，才这么一反常态，本来还很担心来着。不管他了，自己往家走。
他笑着追上来。
“汽修……嗯，我以后就叫你汽修了……”话音刚落他几乎尖叫起来。
“嚯！！！好大一只老鼠！！”他被吓的直往后退，无意识间的拉住他的手臂，整个人缩成一团。
这回轮到他笑了。
“哈哈，遭报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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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一栋老旧的楼房出现在眼前，朝着南边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
“上楼吧，我家在二楼。”
逼仄的水泥楼道，满眼全是小广告，上锈的绿色铁门，打开后还有一扇红色木门。
“完全两样啊……”他在心里想。脑海里是装修精美的自家独栋别墅楼的模样。
“哥你回来啦，晚饭快做好了，今天有红烧鱼！”清脆的女声从里屋传来。
“我家来客人啦！”他说着将书包扔到蓝色沙发上，往里走去。
环顾四周，小小的客厅，小小的隔间，小小的桌子，一切都想是被压缩了似的，但尽管空间有限，所有的家居用品被整理的井井有条，可以见得这家人对生活的积极态度。
“谁啊？”女生穿着围裙被他推了出来。
“你好。”他笑着说。
她却满脸警惕，不停的打量着他。
“哥，你交的这是什么朋友啊。”她转身用着刚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对自己哥哥说。
什么意思，我有哪些地方有问题吗？他听闻，检查起自己有无异常来。
“他叫林木深，很厉害哦，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
“别瞎说。”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欸——”女生拖长声音，好像有点不屑。
“我妹，洛齐瑶。”
“你好。”他再次笑着伸出手。
女生却无视他走回厨房。
“洗手吃饭啦！”
他尴尬的站在原地，想，这两兄妹真是厉害，一个缺根筋，一个一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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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抱歉哦，家里没多余的被子只能挤一挤了。”他倒了杯水给他。
他接过没做回应，心想这就是他的卧室么？狭窄的跟个鸟笼似的，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靠窗的一张书桌放着几本书。
这家伙都不学习啊？
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想给正在铺床的他一脚。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好了。”
他听后便抱着枕头赤脚走上床躺好。
他也变扭的躺上去，立马闭上眼睛。
半晌终于有人声出现。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那些混混。”
“我怎么知道……明明是你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的好吧。”
“我是在救你欸！”他突然翻过身说，气息吹到他耳边，有些发痒。
“无聊！”他不满的皱着眉侧过身说道。
“你以后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没好处的。”
“你懂什么啊？”
“是啊我不懂。”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你就这么害怕被人讨厌吗？”
心好像突然被人一扯，有些发痛，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直白的撕开他伪装的人。
“你闭嘴……”被揭发的他语气没办法再像刚才那样凌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一些发自内心的笑，而不是一直去迎合着所有人……”
“另外，关于那些混混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只是决定了，如果再让我看见你跟他们在一起，我一定会把你拉走——无论多少次。”他平稳而坚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在许什么诺言。
“白痴啊笨蛋！”
“随你怎么看。”
“你根本没必要这样，我们……我们……”他想说“我们又不是朋友。”却被他直接打断——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他能想到背后的他一定是睁开了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去了。”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他鬼使神差般答应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他把枕头抛向半空，抱住他说道。
“别碰我！喂！洛汽修！”他挣扎开，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板栗。
他只是揉着头傻笑。
多年以后他依旧未忘记那个拥抱，他永远记得，最初的最初，他是推开了的，而他未想到的是，那时拒绝的拥抱，自己竟会用一生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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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十二月的午夜街道，寂寥无人。他两在昏黄的街灯下走了好久。
“阿嚏！”
“我就说你不要耍帅吧。”他突然拉他过来，强硬的把他一直敞开的风衣扣好，又重新整理了他先前随意围着的围巾。整个过程里他不知要把眼神放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快的要飞出来。
“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你不也还是这么喜欢嘴硬？”
他听见后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要是搁在以前准会没完没了的闹，一定得争的让他低头认错不可，现在倒不会了。
十年，没有什么会一直不变。
“听说你现在是市附院的麻醉医生了，不错啊，梦想成真了啊。”他笑道。
“嗯，也算得偿所愿了，你呢，回国打算干嘛。”
“再说吧，在墨尔本学的酒店管理在国内还算吃得开的。”
“那你现在住哪？你亲戚家么？”
“我大姨家里，那个老妖婆从小就不待见我，现在倒好每天看她脸色。”
他看他抱怨的皱起眉，不自觉点上去。
“又来了，当年一见我就这样苦大仇深的样子。”
冰凉的手指点在他的眉间，他陡然觉得耳朵发烫不像话。
“别跟个孩子似的。”他打掉他的手。
“其实啊，我真的很开心。”
“开心什么？”
“你能回来啊。”
那双清澈眼眸直直看过来。
“我当然得回来啊，这里有我以前的老师，同学，帮助我出国的资助人，还有我的……我的大姨！我必须得回来。”
他有些着急的编起借口来。他把弯子绕的远远的，说出每一个实际上没有那么重要的人，而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事情半个字也不说。
他才不会说他在墨尔本的那些年有多少次想临阵脱逃。
在打工的便利店，在凌晨的宿舍，在匆忙的上课下课间，在所有的片刻，他都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想到那个千里之外的少年，可就算是这样自己也只能在每月打两三个电话给他，因为他并不是属于他的重要的人，他们是朋友，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是消息不能发的太勤的每个月只能打两三个电话的朋友。
这个界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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