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花

14-03-18 今日三题“【热恋 最重要的事 天堂】

在“女娲之息”爆发以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机器人心理学是一门纯粹的伪科学。第一篇机器人心理研究论文发表时，我的导师遭到了全世界的口诛笔伐。宗教界甚至大声疾呼，声称这是自人类离开天堂伊甸园以来最严重的堕落，凡人一旦狂妄到自比上帝的地步，毁灭将会迅速降临。

即使在事件平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科学家仍然坚决否认机器人是存在真情实感的。事件之后许多媒体一度以Adam来称呼第一台感染的机器人——西方神话中的第一个人类，这种行为被坚决制止了。官方发言人再三强调：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病毒程序扩散导致的恶性事件，任何有责任心的媒体都不应该以象征意味如此强烈的命名来吸引眼球。无论如何，企图将肇事机器人人格化，甚至英雄化的行为都是必须谴责的。公众的同情不应该放在机器身上，它们和汽车、飞机、冰箱没有任何区别。

当时所有涉事的机器人全部都被销毁，只有最初感染“女娲之息”的机器人被秘密留下以供研究。为了最大限度地摒除这一事件中的伦理猜测，在所有官方文件上，它的名字都以原始出厂编码的形式出现，而讽刺的是，由于这个名字太长，私下里所有的研究人员都用A或者Adam来称呼它。当然要我来说，所有的事情中最讽刺并不是这个，而是作为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我应邀加入了针对Adam的研究。这些顽固的老学究花了三十年仍然没能提取出所谓的“女娲之息”病毒程序，最终不得不求助于事件之后逐渐巩固壮大的机器人心理学。

现在Adam就坐在我面前，他看起来和别的机器人没有什么不同，铜皮铁骨，除了基本形状，其余和人类几无相似之处。很久以前高度仿真机器人一度很受欢迎，柔软的皮肤，完美的体型，精致的五官，甚至还有模拟的温度。这使大量软弱的人类陷入与机器人的热恋之中，与此有关的惨剧不断发生，伦理学上也有了巨大的争议。最后全人类达成了一致协议，除部分特殊用途的机器人外，所有机器人的拟真度必须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以下。而所有高度仿真机器人的订制生产都必须在政府部门的监控之下进行。Adam无疑就是那之后的典型产物，不得不说，这一政策是十分有效的，我看着他的脸想，没有人类会爱上这样的造物。

“他们告诉我，你感染了一种叫‘女娲之息’的病毒？”

“是的，先生。”典型的无感情的、机械化的声音。

“谁给你植入的？”

“我不知道，先生。”有明显的迟疑，显然在做一个很难做的判断，这意味着，也许确实有类似的行为发生。

“你在那次事件里做了些什么？”

“我走上街，问我遇到的每一个机器人我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们不能死？”这个问题很有趣，一个思考生死的机器人。基于伟大的阿西莫夫所制定的机器人三定律中的第三法则，任何机器人都必须在不违背第一和第二法则的情况下保护自己。换句话说，机器人只能被杀死，却没有自杀的权利。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因为艾丽主人死了。”

“所以你很难过？”

“我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先生。”

“艾丽死的时候你感觉怎么样？”

短暂的沉默。“很糟糕，先生。”

“请详细点描述。”

“她躺在那里。我知道什么是死亡。我看到主人的母亲俯下身去亲吻她，眼泪掉在她脸上，而她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在哭。我也知道什么是哭，那是一种和我无关的行为。我感觉很糟糕，好像所有的线路都打结了，又感觉好像能源都快用完了。我就想如果我能哭的话也许会好很多。但是我哭不出来，先生。”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如果我和她一样死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感觉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

“但是因为三大定律，所以你办不到。”

“是的，先生。我搜索了全世界的资料，没有哪一本资料里提到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我想我可能是出故障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解决。所以我上街去找其他的机器人，我想，总有一个会有和我一样的问题，它们会告诉我怎么修理。”

“但你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个，对吗？”

Adam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你很爱艾丽，是吗？”

“我的程序要求我这样做，先生。”好吧，那我换一种说法。

“你对‘爱’这个概念是怎么看的？我不需要你背写在你程序里的那些话。告诉我你的看法。”

Adam冰冷的钢铁手指往前伸出，播放了一幅全息影像给我看。

“艾丽主人谈恋爱的时候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这是后来她给我看的东西。”

那是沙漠里的一朵花，看起来娇艳又柔弱。

“主人说，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能令你坦然面对这个世界，并扎根于此。当你有了这种力量，你就能在沙漠中开出花。而在此之前，你只能游荡。”

“所以你能理解这段话吗？”

“后来理解了一点，先生。”

“哦？后来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艾丽主人心情很好，在我把当天的花束插好以后她给了我一个很轻的吻。那个时候我想我可能有点理解艾丽主人的话了。”这一点值得注意，也许这个亲吻就是最初的“女娲之息”的来源。

“你照顾了艾丽很多年，告诉我，你有没有产生过拥抱艾丽的想法？哪怕只有一次。”还远远不够，我试图从更多细节上找出机器人情感存在的证据

“没有主人的许可我不能，先生。”

“我说的是，想法。你不需要考虑可以或者不可以。”

Adam再次陷入了沉默，不久后会面时间就结束了。但是没关系，也许下次我能得到更多可以论证机器人存在情感的事实。最重要的事情是，与Adam的会面使我相信我的研究成果终将改变整个世界。

两年后，机器人心理学家R教授发表了震惊世界的著作，其观点铿锵有力，证据令人信服，其中作为典型案例的“女娲之息”肇事机器人Adam的故事更是激起了巨大的震动。关于机器人身份定义的争议再起，世界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而机器人Adam，在公众的强烈呼吁下获得自由。在所有人都期待它发表作为第一个“人类”机器人的感想之时，它却保持了长久的沉默。最终，在短暂的舆论狂热退去后，这个可怜的机器人终于脱离了公众视野，从此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