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褐褐荠菜青青

春天最惹人的便是青葱之气。

我说的是真正的青葱，葱白水嫩，长叶莹莹。往摊头一摆，气息色泽扑面而来，都能听闻嘎嘣一声——比任何时令的形容词更灵脆鲜活。还带出股挑逗的妖娆之气，难怪连王熙凤打趣贾母说，把女孩子都一个个调教地水葱似的。可见凤姐是生活里的美食家，更可见青葱姿色堪比美人。

动人的尚有青葱根须上新鲜湿润的泥土。《郊祀歌》写春用八个字开头：青阳开动，根荄以遂。大美凝炼有气象。我每每读及此处，便想起葱根那点点褐色泥土来，那大约是大地封冻后的首个苏醒的暗示。

一到春日，见了青葱便垂涎的，该不止我一个罢。清水涤荡过的一把子青葱，聊聊置于白色瓷盘之上，足以入画。旁侧再摆上一碟子甜酱，蘸而食之，甜中微辣，又咸又香，再啃咬几口暄腾腾的馒头，唇齿之间顿时走了冬的滞涩，来了春的灵俏，真叫人欲罢不能。

可惜山东的小葱不过是大葱的小版，葱白长而辣味重。家乡的小葱葱白紧促细小，绿叶葱茏硬挺，味道甜中带辣。吃起来胃要受用许多。当然，这也许是我的错觉，毕竟一方人对一方水土的热爱，常常体现在对此邦水土所产物产的不辩黑白的偏爱上。

山东人偏爱荠菜。开春的味道，对他们来说，除了青葱，更少不了荠菜。

我们老家吃青青菜、苦菜、马齿笕，可偏偏不食荠菜。

高中曾学过一篇课文，名字就是《挖荠菜》，仍记得作者名字唤作张洁。当时读得口齿生津、食指大动，可不晓得荠菜为何物，又苦无书籍网络可查询。还就此事和同学正经讨论过。谁知，一日去校园图书馆解了这。馆前一方空地，空地上有花坛，花坛中央好大一株石榴树，石榴树下长满了野菜。同行的另一位同学指着已开满白花的野菜，不经意地说：这就是荠菜！我不禁吃惊，原来它就在身边！

开春，农人们给树行浇水灌溉，清凉雪白的水在刚解冻的土地上跳跃奔涌。不过两日，荠菜便圆润肥嫩起来——但也就那么开花了，结了籽粒。最后成了牛羊啃咬的食物或被锄掉成了土地的肥料。谁也没想过拿它来吃。

到了青岛才尝到荠菜的鲜味。春日，我曾约了三两好友到住处的山脚下挖野菜，采摘了大半日回来，才晓得那处山头原来是公墓所在地。可这丝毫未影响我们食欲，春日的饕餮大餐便是食色啊！想必先人亦能体谅。

那是2007-04-17 13:33:05时，我曾记下当日食谱：

野薄荷，韭菜切碎。

鸡蛋几枚，放少许饺子粉，搅拌呈馅状。

盐少许，花生油少许。

平摊至锅中，成饼状，煎熟。

食用方法：薄春饼摊开，卷上。

内夹少许猪头肉，味道更佳。

风味：清凉滋润。

蒲公英掐叶留芽。洗净，沥水。

甜面酱多多。

食用方法：蘸食。

风味：春气十足。

荠菜洗净，沥水。

清水焯过，拧干。

做蛋花汤。务必清淡为上。

风味：爽口悦目。

另，白菜豆腐粉条。丝瓜鸡蛋西红柿。

春日静好，周日晚餐。阴雨未辍，三人围坐。

那真是青葱岁月的青葱记忆。三人下厨，而后围而食之。爱山土野味，这也许是农村出身孩子的贫贱本性而已。

可老实讲，采摘的野生荠菜委实称不上貌美。虽几分楚楚青色在褐色大地上算是触目的惊喜，可新芽多半在去年枯萎的茎叶处生发，颜色不算清丽，择起来更是苦事一桩。到底有多难择？

三人之中，一枚食客与我相交十几载，志趣相投自不必言。我身怀六甲时忧郁到仿佛患了筑巢综合征，甚至担心妞出生后不晓得盖什么被子，如今想来实在可笑。她二话不说，打电话给老家的母亲，用自家的棉花做了好几床厚实暖和的被褥大老远去邮局给我寄送过来。

过了些日子，她又来看我，带了一袋自己采摘择好的荠菜，我喜笑颜开，她边给我边心疼：真是舍不得给你啊。

总也忘不了她满脸不舍的样子。

后来托母亲的福，痛快地吃过一阵荠菜。母亲呢，自然是从到我这里小住后，才开始吃荠菜。那时，她嫌春日菜价高，带着螺丝刀、小铲子与刚结识的邻居去挖荠菜。这些邻居多半也是从老家来儿女处居住，大家天南海北言语不通，可相谈甚欢——许是境遇相同的寂寥，许是年老离家的孤楚，引了共鸣。她们日日呼朋引伴忙忙碌碌，每天挖许多野菜回家。母亲常常包了荠菜饺子等我们下班吃。

她觉得这菜味道倒也新鲜，只可惜太费功夫，太费油腥，因此稍有微词。先生也爱这野味，笑说，这菜之所以是野菜，不曾大面积种植，也许原因就在此处。他总是在寻常生活事物上发出不寻常的感慨来令我吃惊。

那时，我们下班很晚，母亲总等我们回家了，才把饺子下锅。然后，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围坐在灯下。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饺子白白的面皮里包着湛绿湛绿的春天——那曾一度是我在异乡度过的最踏实熨帖的春天了。

然而，不久母亲就回老家了，她走前挖了许多荠菜，择好了，挂在厨房的置物钩上，叮咛我们务必记得吃掉。可后来工作繁忙，只吃了一部分，其他的竟一点点烂掉了。每每思及此，我不禁阵阵心疼。母亲佝偻着身子在城市为数不多的田地里，努力寻找荠菜的身影，也成了春天的一个独具况味的剪影。

色彩、食物、触觉、味觉……而后在此之上生发的情感与记忆的羁绊，成了我们生活非同寻常点缀与寄托。每及春日，走到青葱与荠菜的摊位前，我总禁不住驻足，心底如湖泊被投入石子般而起了荡漾的涟漪。我想这是岁月对我发出微笑的邀约，那微笑就那么直抵味蕾之上，心灵深处，在我心底一圈一圈地回荡开来。

春天，真是个食色而肥的季节啊！

头顶的天，一水儿青色的啊！

插图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