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不读之悲
这一篇,就情景交融的延伸问题展开讨论。
诗词创作固然与理论不同,不可用理论推导。到理论思考的过程,是对诗心的磨砺。这个过程,会让写诗读诗的情志,变得更加敏感细腻,这就是理论对创作唯一的意义。
这年头,就是不读书的人反过来指责读书人不读书。读书人只是不读那些洗脑的邪书罢了。
你若是带着“唯物论”“唯心论”去读中国古代典籍,你读不出任何东西,除了“唯物论”“唯心论”。这就是文本意识缺失的悲哀。若是不产生共情与同理,则不懂文本的所指究竟为何。这样没有带入的读书,更是悲哀!
只是悲哀者不自知,好为人师,以普渡众生为己任。这时,我心里都会响起一首歌: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
“情景交融”是否真的涉及到“主观与客观”呢?这个“主观与客观”本就是一个语言陷阱。没有思想发展史的讨论,只会陷入泥潭。
西方的移情说是否真的应该用来解读中国古代诗歌呢?有些人就是不一个字一个字读古人的书,且也读不出东西来,才会用西方粗浅不着调的理论来嫁接怪胎!
一.情志嬗变
写诗要情景交融,如今这毫无疑问了。
若空谈自己的喜怒哀乐,却无处让人见得,这情终成虚情假意了。
可是写了景,那情就一定是真情吗?
我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真情,又恰好可以写出来。
因此,顺着这个思路来说,写诗先要懂得情景交融,而在情景交融之前,要懂得真情。诗歌的修炼,就该以真情作为修炼的基础了。
至于怎么去磨这真情,又要辨清,并不是所有原发的粗糙情绪都是真情。
尤其在诗歌历史悠久的中国,真情的磨砺恰少不得读诗了。
人的情,都是随时代改变的。如今这浮躁的脱离传统文化积淀的时代,自是有属于这时代心理的情感,然而,这情感究竟也不是在历史中体现的那份真情了。
为何说“情”也随时代在变?不是说表达变得粗浅。你听听“旁边还跟着个小朋友”,其实也是委婉,也很扎心。那你再读读诗经,却不是这么表达的。
但今人总是免不了现在自己的立场看待古人。你又怎知那赋比兴在古人时所表达的感情与“还跟着个小朋友”不同?说不定都是一样的感情啊!
这就要看古人对“志”与“情”的训诂以及古代文论里的“情”的意思了。然后,再结合历代文化背景来看。
上一篇文章便说明了古人所言的“志”与“情”的含义发生了变化。
那么,我们去回溯古人的“情”,似乎对现在的现实生活没有利用价值。因为这样只会让人当做怪胎对待。
只是这情的流变历史里,仍是有道的痕迹可循吧。且若是脱离了情,现在继承的文献文本,与死物又有何区别?
所以诗的情景交融,非但只为写诗,也为传统文化在生活中有生命力的传承啊!
二.移情之妄
情景交融在理论中的出现,意味着人在反思自己的情与景的关系。
首先这种反思带来一种自觉。人在自觉中将自己的情感置于理性思维中。
这种思考让充斥于心理活动中无处不在的情感,被隔离出去。这让情感活动多了一种可能。情感进而成为需要像理性思维一样被人调动的心理活动,而不再是由外界事物刺激产生的自发心理反应。
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本就不是人类有文化时就被提出来讨论的问题。在大多文明的早期历史中,首先被思考的是灵魂这类实体的存在,而这类实体的属性发生过向外在世界转移的历程。
这个历程在思想中孕育出“是者”这种类型的范畴。当对是者的属性开始思考时,才有了人与外界的对立关系的突显。当思考本身被思考时,这种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才以认识论的方式呈现出来。
既然情要真,这真情就是个体自己感情向人类情感发生时期的回溯。于是,真情要回归到物我同一而两忘的状态,才能让人的“灵魂”被照见。于是诗歌才不会仅仅由笔端写出,而是由灵魂中流出。
所以说呢,读诗写诗,就得在文化史的大背景中展开。情景交融,在诗歌创作技巧里看,就只是技巧。但放在诗歌理论史来看,情景交融随着对“情”的理解和情在文化心理结构的变化而改变。
再把情和景放在心与物的关系来看,则是认识论的问题。可这个问题的出现与展开,是伴随着思想史的。思想史打开这个问题,背后是政治运动带来的人的情志的改变,也是人要论证自己思想所必须先解决的问题。
而所有这些,都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得以以其社会教化功能存在,就必须要树立一种灵魂式的实体。而情与景的交融,正是这种实体显现的必然结果。
三.借情证心
马祖道一谓:“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
宗密谓:“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现。”
故这情景交融,不是要拿着个“情”,去揉进“景”里,而是情与景本来是一。诗人情景交融,恰是自己证自己心的存在。
故此诗人的真情,并不是一种目的或归宿,而是通向心的过程。诗人的修行,是在情景交融中体证空性。
物我浑然一体,又哪儿来的“移情”?这就是情景交融本质上与西方美学思想格格不入之处。
四.情景之变
诗歌理论史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情景交融”一说。
刘熙载《艺概•诗概》说的是“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
《诗格》谓:“事须景与意相间始好。”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称:“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范晞文《对床夜话》以杜甫诗为例,说明了“上联景,下联情”“上联情,下联景”“景中之情”“情景莫分”等具体情况,并作出结论:“情景兼融,句意两极,琢磨暇垢,发扬光彩,殆玉人之攻玉,锦工之机锦也。”
综观上述材料,情与景总是在一种对立的状态中寻求一种在诗歌中互助的存在方式。简而言之,就是要有情也要有景,情和景要能相互表达。
五.万物尺度
读古人情景交融的诗句,会让人自然地联系到“人是万物的尺度”上去。
王夫之《薑斋诗话》论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
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与,而景非其景。
《薑斋诗话》所举第一例,出自唐代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如下: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季节变迁,物候更新,于常人见惯不惊,然看在宦游人眼中,却很是触动。
于是这物候之动,如“出”“渡”“催”“转”,犹似人之出行,行之渡远,惜别而催促,漂泊而流转。故此四句写景,而景皆似人。此即以人的活动为万物活动的尺度,故情景交融。
若无人以情观物,万物便不会如人一般动作。万物动作,岂不是与人情一同动作?就此情蔓延于诗境,让诗境中的万物皆表达出人情来。这就是情景交融在炼字的技巧上的切入点了。
那么,人是万物的尺度,又是什么意思呢?
希腊著名智者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约公元前481~410年)有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Ma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
由于普罗泰戈拉著作遗失,该命题的最早转述文本是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泰阿泰德篇》、《克拉底鲁篇》和《法篇》,而且从表述方式来看,不能完全断定是“原话”的完整转述。
在他的《真理》一文的开头说,万物的尺度是猪、狒狒,或某些非常陌生的有感觉的生灵”。
该命题的希腊语原文是:“πα'ντωνχρημα'τωνμε'τρονε'στι'να''γθρωποζ,τω'νμε'νο''ντωνω'ζε''στιν,τω'νδε'ου'κσ″ντωνω'ζουκε''στιν.”
仅从文本,已看不出这句话原本的语境了。
对于这尺度,理解就多了。有说感性,有说理性,有说感性和理性皆有。有说是属于个体的,也有说属于人类的。有在认识论上讨论的,也有在价值论上讨论的。
恰恰这些讨论,说明了这句话的妙处,它所能诠释的内容,远比它开始时要表达的内容更加丰富。
人的行为让行为作用的自然成为自己心境中的事物。人的行为丈量着人化的自然。这就是情景交融最根本的文化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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