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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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水观音
洹水北岸,临漳。
鸦儿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连拔十余邑,兵锋推进至临漳一线,直逼魏博牙军苦心经营逾百年的老巢白龙潭。
白龙潭乃是洹水北岸一处方圆千里的黑泥沼泽,据当地水族土著所言,此沼之中,曾有上古云梦泽之中的白玉鱼龙出没,白龙潭由此得名。
魏人皆屯聚于白龙潭后方的观音门一带,而白龙潭中央的葫芦岛,乃是观音门的天然屏障,罗弘信父子在葫芦岛屯有重兵,亲自驻守。
欲破观音门,必夺葫芦岛。
在这千里黑沼之中,沙陀铁骑毫无用武之地。魏博牙军亦是天下有数的精锐骑兵,但是一旦撤回白龙潭,皆踩芦苇草撬游刃于其间。来去如风,防不胜防。
周德威望着眼前这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沼,一筹莫展。
芦苇草撬乃是魏人惯用的摆渡工具,即便能大量缴获或者批量仿制,短期之内,沙陀族士兵也难以得心应手地使用。
一对一单兵作战,必然吃大亏。
但是如果要绕过白龙潭从两肋侧翼攻打观音门,则势必要横跨千里,钻入丛山峻岭之中,且不说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仅凭一句老话,强龙难压地头蛇,牙军在魏博境内数代苦心经略,深山老林之中,何处不可设伏?
沙陀铁骑的长处在于长途奔袭,旷野冲阵,一旦进入丛林,可谓虎落平阳,定受犬欺,龙游浅滩,必遭虾戏。
作为沙陀族最出色的坼堠,周德威得出的结论是,葫芦岛不可强攻,不如放弃攻打观音门。
在他看来,莘县溃败之耻,虽令鸦儿军颜面无存,输得体无完肤,但罗弘信父子也是利欲熏心,受了朱温一时挑拨,才会偷下黑手,况且存勖并非落在魏博牙军之手,洹水一战,已令魏人丧胆,得饶人处且饶人,沙陀族又何必斩尽杀绝,毁其宗祠,端其巢穴。
须知困兽犹斗,狗急跳墙——秋高气爽,鸦儿军又何必将事情做绝呢?
可沙陀族的最高统帅,独眼龙李克用,却做出了背道而驰的抉择。
士可杀不可辱,犯鸦儿军者,虽远必诛!
杀!杀!杀!
自爱子为妖僧史怀恩所掳后,李克用再难“岿然”心亨,胸中块垒,郁结难消。
“嗣昭,嗣源,存审,神鸦团亲兵随我出征,荡平葫芦岛,踏破观音门,落井下石,落叶归根,老子这回要毁了他罗家的祖宗祠堂!”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河洛图迎风飘扬,凌空暴涨,愤然放生出嗷嗷待哺的水族神禽南极玄武龟。
三百名沙陀族李姓硃邪嫡系最精锐悍勇的战士踏上龟背,霍霍屠刀向,魏博牙军的项上砍去!
战歌激扬,“来坎用缶”,南极玄武龟曳尾于泥中,颇为悠游。李克用忽的想起石门宴上小存勖攀坐在玄武龟脖子上畅饮“潋滟同杯”的场景,不禁心头绞痛,肝火万丈。连李克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覆舟心法窥破“心亨”之境后,本是一览众山,重新“习坎”,岳峙渊停,我心岿然,可自从桑干河一役身中赫连铎临死前反噬的一丝“紫血封喉”之后,似乎心湖灵岩之上,总有一脉影影绰绰的阴郁邪阳之气,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正抑郁间,陡听黑沼之中萌生异响,南极玄武龟立时却步不前,凝神戒备。
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履芦苇草撬,自远处葫芦岛逶迤而来,起先是一个乌点,随后乌点越来越大,伴着萧音袅袅,不绝如缕。
李克用一皱眉,心忖道:“罗弘信这老匹夫又在捣什么鬼?”
这时那人已至南极玄武龟身前一箭之地,娓娓叹道:“克用老弟,罗某受朱三小儿挑唆,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我本闲云野鹤,只求金盆洗手之后,在这白龙潭中,履撬吹箫,安享龙钟,奈何终是挣不脱名僵利索,致使深陷泥沼,晚节不保。观音门乃我魏人宗祠香火之地,沙陀族今日若肯网开一面,罗某人便从此退隐水族,魏博牙军再不过问天下之事。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谁知鬼使神差,李克用一听香火二字,更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沉鱼溅泪掌呼啸而出,厉声喝道:“老匹夫纳命来!老子要你绝子绝孙!”
白龙潭之中,顿时激起黑泥漫天,排山倒海。
罗弘信一声长叹,身形疾退之中,萧音又起,此番音韵凄厉,杀机四溢,隐隐竟是一曲《十面埋伏》。
“白玉鱼龙,延我魏宗!”
黑泥之中,翻江倒海,一只似鱼非鱼、似龙飞龙的庞然大物破沼而出。
南极玄武龟一声嗷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庞然大物的颈项扑去。
李克用一展河洛图,凌空跃起,冷冷道:“老匹夫,今日教你命丧于河洛图之上,也算是彰显门楣、光宗耀祖了!”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罗弘信亦弃了芦苇草撬,飞腾而起,毫不犹豫地踏足河洛,与当今水族最可敬畏的高手展开生死对局。
“蓬蓬蓬”!河洛图上掌影翻飞,感时溅泪,恨别惊心!
一炷香的功夫展眼即过,两道人影陡然分离,李克用一声怒吼道:“罗弘信还不授首!”双目老泪纵横,虎跑而出,“心亨”之气绕梁瞳孔,凝成两枚冰锥,碧玉青葱。
罗弘信嘴角溢出汩汩鲜血,方才一番沉鱼溅泪,二人已是两败俱伤,他本人更是濒临油尽灯枯,此时心脉已断,命悬一线,只得奋起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寒冰真气,凝成一柄“丛棘”墨剑,以求负隅。
当是时,天际一声嘶鸣,偌大朱雀自观音门后方振翅而来,掠过葫芦岛上空,将漫天白云烧成赤色血红。
朱温兔死狗烹的奸邪之音远远传来:“罗老前辈,全忠助阵来迟了!”
此时白龙潭内,南极玄武龟恰咬断了白玉鱼龙的颈项,那庞然大物临死之际,一记歇斯底里的“鱼龙摆尾”,竟将南极玄武龟掀翻于黑沼之中,龟蹄之上,鲜血淋漓。神鸦团三百精锐,皆陷身泥潭。惟有李嗣源灵机一动,踩在了先前罗弘信的芦苇草撬之上。
北辰朱雀幸灾乐祸,喷出火舌,将玄武龟身旁的黑泥炙成累累焦炭。
李嗣昭、李存审及众神鸦团战士皆怒目而视,躲闪不迭。
“克用贤弟,上源驿一别,已逾十二载,不想贤弟的覆舟心法已窥破‘心亨’之境,端的是可喜可贺!只不过今日之战,你已是强弩之末,不如就此偃旗,与朱某做一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李克用一声冷哼,他深知朱温为人奸险,此刻待势而沽,绝不肯做蚀本的买卖。
朱温展颜笑道:“前日里朱某经谢瞳居士做媒,已将爱女许配给罗老前辈之子绍威为妻,朱雀大营与魏博牙军已结秦晋之好,今日克用老弟若肯放我亲家翁和爱婿一马,你我两家便就此歇兵,皆大欢喜。否则,嘿嘿,如今你神鸦团三百亲兵深陷泥沼之中,便是肉在砧板,任我朱某炙烤的残局。”
李克用一瞥嗣源,见他足履草撬,手中丈六鱼枪银芒微晃,一抔碧玉之色悄然掩映。
但又一望嗣昭、存审及神鸦团众人,不禁气势倾颓,斗志渐消。玄武龟已是疲态尽显,北辰朱雀肆虐之下,嗣昭、存审或许尚可自保,但其余众人,确是岌岌可危。
何苦拼个鱼死网破呢?
一念即此,李克用仰天叹道:“好,成交!”
北辰朱雀翩然降临在河洛图之上,罗弘信在朱温“丽天”之气的隔空笼罩护卫之下缓缓走向朱雀。
而白龙潭内,南极玄武龟亦是一个鳌鱼翻身,神鸦团众人渐次鱼贯着踏足龟背。
终于,最后一名神鸦团战士安稳地踏上龟背之时,罗弘信也跨上了朱雀,朱温一拱手,扬眉道:“克用老弟,后会有期!”
北辰朱雀一声长鸣,振翼展翅,望观音门方向飞去。
李克用一收河洛图,落足在玄武龟背之上,内心情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仗,我独眼龙又败了么?
秋随云散,隆冬难捱。
翻过年来,正月十三。
郓州城南百里,一支旋风铁骑在平原之上,迎着晨曦,悄然纵蹄,这一队铁血疾行的骑兵约六百人,两天前自淄州大营誓师开拔,人衔枚,马裹蹄,千里奔袭郓州。
为首的一员大将手持离别钩,面若火枣,正是火族第一高手庞师古。
他身旁一员小将,亦是手持吴钩,面若新月,正是朱温爱子、庞师古的徒儿朱友裕。只听朱友裕说道:“师傅,您说咱们这次会抢在葛从周前头么?”
“嘿嘿,友裕啊,师傅这次在谢瞳居士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是我陪望二团不能在他葛从周攻陷兖州之前拿下郓州,从此我庞师古便唯他山东一条葛马首是瞻。”
“这次真是出人意料,朱雀大营中素来鼎鼎大名的王铁枪居然在风口浪尖之上辞去了迎火团团练一职,甘愿去做甚么白马小城的郡守。只便宜了葛从周,如今兼领迎、送二团,竟与师傅你平分秋色了!”
“友裕,你记着!此战之后,我要令昔日朱雀大营迎陪送望的排序彻底颠覆。离别钩虽不敢妄言与丈八蛇矛争锋,但绝不致被青龙斩抢了风头!”庞师古一揽长须,脸庞之上洋溢出自信的光芒。
太阳自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朝阳掩映之下的郓州城,显得摇摇欲坠。
庞师古一挥手中离别钩,一声怒吼,震彻天穹,“拜火教余孽朱瑄听着,庞师古本是遵奉谢瞳居士锦囊妙计,不远千里袭取郓州,但临战之际,实实不屑偷袭,你若是条汉子,便率骑兵出城,与庞某人在旷野之上一绝雌雄如何?”
此言一出,陪望二团六百战士齐声高呼,一时间,金铁交鸣,战鼓齐擂。
朱友裕满面狐疑,心下嘀咕道:“辛辛苦苦地昼夜潜行,事到临头,却如此大张旗鼓地渲泄战机,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时忽见城门大开,一队约千人的郓州天平铁骑风风火火地出城迎战,当先一人,跨刨火驹,手持火云长戟,正是当今火族拜火宗宗主朱瑄。
庞师古笑谓朱友裕道:“谢瞳居士果然神机妙算,朱瑄此人,性情乖戾,不堪挑衅,错非如此,昔年何致有渔山之败?友裕,看为师今日阵斩此人!”
谈笑间,庞师古策骑而出,离别钩划出一道绚丽的火弧,直取朱瑄咽喉要冲。
钩戟相交,一触即分,顿时勾勒出漫天璀璨星芒。
朱瑄的火族燎原心法已至“涕戚”之境,水族覆舟心法也冲破了“用缶”之境,由于拜火宗心法独辟蹊径,朱瑄兄弟二人或许是当今世上硕果仅存的兼具水火两族功法的高手。
只可惜,此刻他的对手乃是火族第一高手庞师古,其燎原心法已经步入了第六阶“有嘉”之境,距离至高无上的“丽天”之境仅差一道瓶颈。
离离枯荣之势,足以焚毁“涕戚用缶”之媾和。
离别钩,无情出手!
这一钩,气势无匹,遇佛杀佛,击碎水缶,湮没了心有戚戚的涕泣。
一声闷哼,火云戟分毫不差地刺入庞师古右臂,而离别钩早已准确无误地撩上了朱瑄心尖。
朱瑄望着那只持钩的铁手,瞪大了眼睛,临死之前仍自难以置信。
庞师古淡淡一笑道:“好朋友,恕不远送!庞某乃是天生左撇,方才的那一式‘李代桃僵’正是三十六式离别钩的最后一式!你今日命丧此式,亦当瞑目!”
这时远方尘土飞扬,数万淄州兵风尘仆仆,正是火族族主朱温亲率大军杀到,恰目睹了战场上李代桃僵的那一幕。
当此际,朱温笑意盈腮,踌躇满志——朱瑄一死,拜火宗大势去矣!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朱雀军便顺风顺水地全盘接收了群龙无首的郓州天平军。
正如战前谢瞳所预料的那样,郓州城从此纳入朱家版图,朱友裕成为名正言顺的郓州留后。
而此时,亦正如谢瞳事前所预料的那样,兖州一线,葛从周的迎送二团陷入苦战。
朱瑾心性与其兄朱瑄大相径庭,坚韧而富于耐性,再加上拜火教教主史怀恩坐镇兖州,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由此,朱瑾婴城自守,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式,誓与兖州共存亡。
郓州城破之日,朱温即马不停蹄地与师弟庞师古率陪望二团驰援葛从周,止留下朱友裕善后。
待师兄弟二人与葛从周会师于兖州城下之时,朱瑾仍是一味龟缩城中,高悬免战。
妖僧史怀恩不时巡视城头,花火镜的威力亦令朱温不敢造次放出北辰朱雀强攻坚城。
眼见朱雀大营“迎陪送望”四团齐聚麾下,却是不得其门而入,无法破城,朱温不禁眉头深锁,徒叹奈何。
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想起一位故人来。
离愁沟一别,她过得好么?为甚么每次更深夜阑之时,念起那一抹桃红,媚眼如丝,蓬勃色欲,绵延春情便如江河决堤,滚滚而来。
按理说,朱三小儿有惠儿相伴,该当心满意足,一句观自在菩萨,足可令朱三俯首称臣,可是,一旦惠儿不在身边之时,意马心猿,便蠢蠢欲动,吞噬了灵魂。
男人么,终究是不可救药的须眉浊物么?
离心蛊势如离离春草,在朱三小儿体内悄然滋长。
色欲无边,逐渐令朱温沉溺其间,泥足深陷,醍醐灌顶,至死不醒。
兖州城内,离离花圃。
暧昧的琵琶音隐隐传来,如大珠小珠,滑落玉盘,靡靡之音,蚀骨销魂,足可令任何一名男子心头鹿撞。
一抹桃红,翩翩起舞。穿花蝴蝶一般的温软娇躯轻舞飞扬,足可勾去男人三魂七魄的滴水穿石娇音漾起,“怀英,都这个时候了!你何必为那该死的卖命,除掉了他,奴家就是你的了!拜火宗大势已去,你还犹豫甚么?”
那男子将那一抹桃红揽在怀里,犹如拥抱着一池春水,须眉根骨似都融化成了春泥落红,“小冤家,我都听你的!只是朱瑾乃是我拜火宗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加上那妖僧在一旁环伺,急切之间,难以下手!”
“傻瓜,你不晓得借刀杀人么?你怕那史怀恩,可朱温不怕!你只要倒戈献城,引狼入室,到时朱瑾一死,拜火宗内你就稳坐头一把交椅,有了这笔本钱,还怕与朱温讨价还价么?”花娘一步一步地引君入瓮。
“好!今夜三更,我就命手下心腹开城门,引朱雀大营入城。只不过现在么,时间尚早,好姑奶奶,春宵一刻值千金呢!”那男子心急火燎地拥紧花娘,河豚欲上。
“傻子,你猴急什么?过了今夜,奴家可天天晚上都是你的哩!事不宜迟,奴家先行一步,去朱雀军中报信,免得双方机事不密,误了更次。”一缕吹气如兰,花圃中的香烛应声而灭,花娘的魔鬼娇躯消失在一片无尽的夜色之中。
似乎,夜色正浓,欢娱无尽。
“花娘子,是你来了么?”朱温帐中,烛影摇红。
那一抹令人辗转反侧、欲罢不能的凝脂桃红啊!
她依旧是那样子,一声不语,缓缓褪去雾笼胴体的朦胧轻纱,用她温软的热量,点燃他雄壮躯体的热量。
她在摩挲,她在挑拨,她在探索。
她要将这个男子融化,将他焚尽。
离离春草,星火燎原。
飞蛾扑火,春蚕破茧,在那一刹,或许竟是分不清的。
欢娱的瞬间,那快乐,颠覆了妒嫉的源头,淡忘了那一段猩红的怨愁。
作茧自缚,沉醉在男性汹涌奔放的热流之中,她感到了无比的富足和幸福。
“小师妹,花娘分享不了师傅对你的爱,却可以与你分享这个男子!我是爱这个男子么?还是,爱上了这吃醋争风、瓜分掠夺的感受?”花娘喃喃低语着,那一瞬间,她摹然惊觉,自己下意识里对惠儿根深蒂固的恨,莫非竟是种爱的梦魇?
那梦魇,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山色懵懂,似是而非,莫非人人心中都有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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