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北王祖贤
但凡发生过的事,若是美好就会叫人惆怅,若是求不得就会叫人放不下,若是悬而未决就会叫人心存幻想,所以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就都不是好事,好事永远都还没有发生。
1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我回祝站中学办学籍上的一些事情。小阮和我一起,我们的学籍都在那。太阳很大,我们从李家畈的大路往镇上走,路稀烂又绵长。我曾经在这条路上一天来回四趟,想着就要去新疆了,心里也没有多少激动。所以婆婆总说我,生来是香油瓶倒地都不扶的人。
柏油马路被晒得乌黑发亮,软绵绵的像棉花,我的红色凉鞋在上面烙下浅浅的鞋印。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我们各买了一根冰棒。在我向小阮炫耀冰棒下挂着的粉红色水珠是多么好看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就把我的冰棒给碰到地上了。
我强忍着自己对那根冰棒的不舍,闷闷不乐地穿过火车拱道下的隧道,在那里和他分开。我在这里踏上弯弯曲曲的回村子的马路,而他回家的柏油马路则顺着我家的小三层一直往前延伸。那是一条一眼望的到头的马路。
2
2006年夏天,我们中学分班,小阮是坐在我后面的男孩子。白白净净,右边脸颊上有颗痣,和我一样高,是个矮子。
乡风闭塞,班上的男女同学几乎都不太好意思说话,除我之外。
因为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个假女生。
转学第一天,我的同桌在女厕所看到我,惊呆了。后来她知道我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个真正的女生,才低头抿唇嫣然巧笑。彼时的我,留着清爽的小子头,精瘦粗犷,走哪儿都是一副绿林好汉的派头(毕竟,可弯可直,可攻可受才是检验美女的最高标准),称兄道弟江湖义气现在想来有些可笑。
还有一次,我和我堂姐坐汽车回家。汽车上的售票员指着我问我姐:“这是你弟弟啊?小儿挺秀气。”我堂姐觉得很好笑,答“是”。
售票员很满意,“看着像个女娃娃哈哈!没成想是个小子!”
凭借着男子汉一般的作风,就这样我和班上所有的男生都成了好朋友,包括小阮。
小阮对我一直很好。这种好是很细碎的,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么久远的时光里都一一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记得这个结论,我记得小阮对我很好。
3
学校很小,在直通菜市场的路尽头。校园里满是沉甸甸的水杉树塔和巨大的悬铃木。学校也没有食堂,当地有几户人家会做饭菜摆出来卖,谁能料到学校垃圾堆后面,成片的美人蕉火红而颇有古风。每天我们就在垃圾堆和操场上跑来跑去。
我们上下学都在一起走,礼拜六礼拜天就一直在山里过着寂寞的日子。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俊秀的男人,他对我们也很好。有一天,我的一个女同学想回家看电视,便拉我一起。我们两个就跟班主任请假不上晚自习,他不允许。
我们就偷偷跑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罚我们两个去跑操场外加值日。
冬天已经要来了。学校里的树都那么高大,一地落叶。我们嘻嘻哈哈扫了一阵子,他就笑了,让我们回教室去。
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喜欢听小阮唱歌。小阮唱歌好听,并且会唱好多歌。那时流行任贤齐,有一首《伤心太平洋》。离开真的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歌词这么写着。我们都从来没有离开过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温柔会是可耻的。但他喜欢唱,唱得很柔情,声音又有点变声期的沙哑。有一天女生们说想听这首歌,但是不好意思和小阮说话。于是我就把小阮拉过来,让他站在一堆女生中间给大家唱歌。
他还是很听话地唱了,虽然耳朵都紧张得红了。
后来不管我在任何地方,只要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小阮。
4
时间过得很快。冬天过去,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学校决定对几个有希望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加强管理。一中是我们县城的重点中学,每年乡下各个初中能有三四个学生考上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被选中“加强管理”的学生大概有十个人,我和我堂姐都在其中。
学校“加强管理”的方式让人十分费解——每个老师带着一到两个学生找个清静的地方上晚自习,不在教室上。
我被分到了以严肃著称的化学老师那里。他是个粗放的男人,给了我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之后,告诉我以后晚上我就去那自习,那里很清静。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天晚上我从灯光融融的图书室门前走过。窗户里,帅气的历史老师安静地看着书,我姐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在一旁的大桌子上写作业,历史老师连英语题目都能帮她们解答,因为他的本专业其实是英语,真正达到了“加强管理”的作用!而等待我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化学实验室。早春的化学实验室还很寒冷。空旷的大教室,滴水的水龙头,细微的不知名药剂的气味弥漫。我一个人不好意思把灯都打开,只开两盏,然后在惨白的日灯光下默默开始写作业。
小阮有时候会在晚自习中间休息的时候来看看我。化学实验室离我们的教室隔得很远。他站在窗户外面,有时候半开玩笑有时候自暴自弃地说,算啦,也考不上一中,老师把你们分出去就是不管我们的意思吧?
我就扔一个纸团出去。
我在这有人管啊?赶紧回去看你的书吧!
还有下次你能别抄我卷子吗?答案露出来不是给你看的!
被加强管理之后,早自习我也可以不去教室。很多个早晨,我带着课本从实验室的室外楼梯爬到高处,坐在楼梯上吃包子。书摊在膝盖上。水杉树已经发芽了,绕着操场青青的一片雾气。男生们在操场上跑步,嘻嘻哈哈横冲直撞,连步子都抬得不正经。小阮也在里面。晨跑我一直在偷懒,直到上了高中才知道初中能吃老本是老天爷赏饭吃。偶尔他能看到我,大喊一声“心肝儿!”,听得人一抖,连包子都要滚到楼梯下去。赶紧看看左右班主任在不在附近,怕他抓到我没有跑步,大概这就是做贼心虚吧。
5
快中考了。大家在校园里照毕业照,每个人都互相送照片,并且用黑色钢笔在照片后面写上“勿忘我”三个字,照片背后不太好写字,笔画都断断续续的,显得很用力,一片诚挚的感觉。
我没有给任何人我的照片。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照片照得太丑了。
小阮跟我要过很多次。我还是没有给。
他问为什么,我高傲的自尊心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照片太丑,就假装很平淡地说,有什么好送的,以后不是还能看到吗?
“那我和你拍的那张你总要给我吧!”
“那张我都比你高!你好意思要?”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当然,他送我的那些照片,我都收下了。他比我还是要长得好看一些,因此每个女生他都送了。
期考之后的暑假,我们一群人去小软家玩。他家门前有两排高大的水杉树,屋旁边有一小片菜地。菜地后面就是祖宗坟了。我去菜地里找果子吃。小阮在水杉树下叫我。
“喏,你快来看,那个暗红色楼房是你家吧?”
“好像真的是哎……那我为什么走了那么远才到这啊!”
“大概是因为隔着田畈和河塘吧。没有路。
“等下你回去的时候给你点东西。”
“什么啊?好吃的?你妈妈做的?”
“……”
那天吃得饱饱的,大家一起回家,渐渐地分散在夏天长长的夕阳里。田野上黑色的小飞虫如烟一般升起了,我看了看走的时候小阮给我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盘磁带。
后来听了下,全部都是他翻唱的歌。王力宏啊,beyond啊,任贤齐啊。
“这样即使不在一个学校也能听到我唱歌了”,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中考成绩出来,我和我堂姐、明欣、李维几个很好的朋友考上了一中。小阮的成绩只够上镇三中,连镇二中也上不了。是的,我们县城的高中名称是按照录取成绩来排序的。
他家决定让他再念一年初三,反正年纪还小。来年一定能考上一中了吧。
6
我要走的事没跟任何人说,悄摸的跟着婆婆去了新疆,高中开始的那天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是完全的大不相同了。。
那天我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由于怕生,在座位上坐了一天都没有挪过。我怕一开口让人听出我野声野气的湖北话。
傍晚的时候收到一张小纸条,一个很清秀的女生递过来的。
上面写着:“请问你是女生吗?你是女生我可以和你同桌吗?如果是男生就算了,我观察了一天,也没有得出结论。”
我只能报之以盈盈一笑。
“我是女的。”
然而入学不久,我忽然对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感到了厌倦。每天来和同桌搭讪的男生,本来我很热心地帮他和她递纸条,现在也觉得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我迅速地沉浸到做习题的世界里,其他一概不闻不问。收到小阮给我的信,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矛盾,内容很平常,他开学了,在好好学习,班主任怎么样了,我们怎么样,还习惯高中么。我像处理一切无聊透顶的事物一样忽略了这封信。他后来又给我写第二封信,担心我是不是没有收到第一封,我还是没有回信。
秋天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家,婆婆告诉我小阮打电话来了。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婆婆说我出去玩,了吧”
后来我收到过小阮寄来的照片。他穿着黑色衬衫,头发也变长了。几个月没见,他从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夏天好像一场梦一样。
他身边站着的我堂姐,跟我一般高的个子,居然只有他肩膀那么高了。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回信?”
第一句话就这么直接简直让我内心震颤。
我沉浸在再次相逢的各种臆想里,在风轻云淡的拥抱和洒脱欢畅的大笑里举棋不定。
7
这一年过去,小阮升入高一,还是只考上了三中。家里人对小阮考大学不敢抱太多期望,他们觉得艺术生应该比较容易参加高考。就这样,小阮成了一名艺术生,开始学起了画画。而我们高二了。
小阮的高中在老家乡下,每次回家都要先到县城里,找到我堂姐学校。然后一起吃饭,一起走十几里地回家,不为别的,堂姐说一路都在说我。
他还是给我写信,大约一个月一封。大部分的时候我会给他回信。他的来信总是有三份,照片,人物像,还有寥寥数语的信笺。多数肖像画是我,但是画中人永远停留在离开的那一年了。我在高二那年阴差阳错进了学校田径队,也算是为了前程自保。有时候来信是分开寄,有时候是一起寄给我。我已经很难听到别人叫我心肝儿,上了高中之后,没有人再知道我的小名。小时候我婆婆追在屁股后面,叫着我心肝儿哄我吃饭的陈年笑话再也没人提起过了,我们都是大人了。
他总是一如既往地把信纸叠成我一拆就能撕碎的图形。并且零散地在信里夹些小东西。
军训刚结束的时候他在信里面夹了一张他军训的合照寄了过来。
“为什么别人都穿着军训的衣服你穿个白背心?你的外套呢?”我回信的时候问他。
“我脱了。这样比较帅。”是这么回答的。
有时候他会提很无理的要求。
“我们这里最近很流行用彩色的丝带编成手环,戴手上还蛮好看的。我们班女生都在编,你能帮我编一个不?”
我怎么可能会编手环?我连纸飞机都不会叠。初中时全校女生都叠星星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不为所动不是吗?
当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没有回信而已。小阮对我那么好,我不能直接告诉他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也许等我堂姐有空的时候可以编个送给他。
我收到小阮寄来的后一封信,是在十几天后。信封鼓鼓的,里面好像装了很多东西。拆开来,从里面倒出只手环。红绿两色的丝带编织成了细密的花纹,结实而又小巧,节间坠着一只虎字铜铃,声音清脆的好像来自远方,时刻提醒我还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我,归来。他在信里写,你那么懒,一定不会给我编的吧,我都能猜得到。所以我学会了,给你。希望你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你,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小阮总是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糟糕的事。
我不是没有觉察到小阮对我超乎寻常的热情,所以我偶尔甚至想要消失。在我的高中时代,我喜欢一个虚无缥缈的、遥远的、和我几乎毫无交集的人。大约我喜欢的也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创造出的一种完美的安全的距离感与忧愁罢了。年轻人总是喜欢无谓的忧愁的。
小阮是我的好朋友,他没有忧愁和距离。
8
高二暑假还没来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坐上了回湖北的火车,在车上蹲了两天两夜后,我们小时的几个好朋友骑着沾满了泥的自行车,来车站接我。
“把那根树枝给我。”小阮对我说,这是两年没见后的第一句话,既不是我设想的江湖拥抱也并非久别重逢的酣畅淋漓,仿佛我并未离开过。
我捡起来递给他,他伸过手来拿,然后认真地将自行车轮上的泥弄掉。
小阮的手很漂亮。他肤色很白,手指细长,因为用力显得更加骨感。
这么好看的手,不知道以后会牵起哪个姑娘呢。
我忽然就这么想了一下。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去河塘边上的一个发小家借书,她有一本《边城》。单晚稻正开始抽穗,普及、荸荠已经摘完,只剩下田里杂草丛生的藤蔓。她父母在养鱼,住在鱼塘边的临时棚子里。我们就这样坐在棚子里随便说着话,池塘的水面闪闪发着光。忽然她问我,“你是不是认识阮小晚?”
“阮小晚?小阮?八富湾的吗?家在那儿的?”我指着河对岸的一片水杉树林。
“是啊。你们是小学同学吧?”
“是的啊,你也认识他?”
“我们是一个高中的啊。”
“对哦。他在学校怎么了吗?”
“没有什么事情啦。我有个姐姐好像喜欢他呢……想打听点他以前的事情……”
夏天的风很热,四面八方地穿进这简陋的棚子。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小阮现在的生活里是存在很多其他的人的。我不认识的人。
我想起那天小阮伸出来的手,白净的细长的手指,“不知道会牵到哪个姑娘呢。”就这样又想了一遍。
我知道那个人不可能是我,想起这些破事的我脑子也是有够荒唐的。
回去新疆,高三伊始,所有的课程都已经上完了,开始第一轮大复习,从高一开始。我依旧顶着烈日在操场做集训,长方圆女子nrc集训,节奏紧密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一年一抽屉纸也写不尽想说的话,可惜的是终究没有寄出去。
拿到那只运动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盒子里加了一张纸条,“女生要是真帅气来,那就没男生什么事儿了。”后来的每一次夜跑,翻腕亮屏出现了蓝色的,移动的星星奖杯。都像是疲惫的人,中途打了个哈欠,又有了充沛的精神。
高考结束,在我打工端盘子终于回到湖北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儿时的这一群人依然成群结队地去彼此家里玩,走很远的路,穿过长长田野,像十岁那年一样,并说好以后还是要常常联系。
9
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山东读大学。我的父母到处做生意,漂泊不定。
那条穿过我们家乡的一眼看得到尽头的土路,被重新修整。路从小阮家的门前擦过去,又宽又直,漆黑地一直奔向远方。来往的繁忙的客车和汽车呼啸在路上。
我们就都这样在一无所知里奔向远方了,并且渐渐杳无音信,一如所有的毕业后的结局一样。
我在大学里谈了恋爱。小阮在高三的时候也谈了一场恋爱,这是我在几年之后才知道的。他高考,上了黄石的大学,和高三的女朋友分手,谈了另外一个姑娘,再后来也分手了。
只有每年在我生日那天我还是能准时收到他的电话或短信,每年寒假我回家乡,他来我家玩一趟,这是一直保持着的习惯。这个习惯好像还在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褪去了曾经的莫名情愫和想象,成了真正的朋友。
再联系多一点已经是小阮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了。小阮想回县城,离父母近一些。然而他的专业是油画,应该不好找工作,因此萌生了考公务员的念头,到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也好。那时他在偏远的地方,托我帮他看看公考的书。
那时的我,正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热火朝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一直想做又做不成的的事上。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装着还是很活泼的样子。
隔几天,我在昏昏欲睡的山师书店里找到他要的那几本书,给他寄了过去。他要给我钱,虽然我确实很穷,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要。
小阮果然顺利地考了回来。在黄陂一所小学里当美术老师。后来,因为缺老师,他同时教起了英文。想到他居然可以教英文,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深深地为那些孩子们担忧。
成为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兼英语老师外加偶尔兼音乐老师之后,小阮的生活很愉快。唯一不愉快的在于他致力于想追回高中时期的前女友,但暂时还没有成功。
他有时候会和我说和前女友最近聊了什么,既然我也是女生,应该知道女生在想些什么。能从聊了什么看出来这姑娘对他还有意思不?
那姑娘说话实在言简意赅,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时分手是不是你对不起人家姑娘?”
“算是的……”
“那就继续争取吧!你活该……”
2015年1月,小阮突发大招。他决定杀到姑娘在的城市去,努力表白一次。
“要赶上2014年幸福的末班车!”他这么说。
“果然就赶上了。”
几天之后,他回学校,和我说这个喜讯。他说要好好工作,挣钱,把姑娘娶回来,姑娘这么好,不得不想结婚。
这个好消息让我们都很兴奋,我都已经说好要去参加他的婚礼,还要去明欣的婚礼。明欣也要结婚了。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怎么说起唱歌的事情。我说,好像好多年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他说,哎呀,好像是的,要不现在给你唱一个吧。
他给我打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唱歌给我听,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更沙哑了一些。唱了什么呢,我已经忘记了。后来他说他学了吉他,但是还是只会简单的和弦。他把电话放在吉他旁边,弹了一首断断续续的《野百合也有春天》给我听,我心动起意,在学校琴房跟他合了一首野百合,并告诉他婚礼不用请乐队了,我会去伴奏《梦中的婚礼》,舞团也不用请了,我一个人就是一个少女天团。
嬉闹间,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小阮唱歌。
11
小阮死于2015年6月27日。时隔半年,这期间我们断续联系了几次。他在深夜里和兄弟们喝了酒,然后准备启动面包车从黄陂回八富湾的家。路上他想抽烟,酩酊大醉点起火自己睡过去了。
我没能去他的葬礼。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深陷于自己那段生活里无边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并且穷困潦倒,无奈只能听从爸妈的意思,准备考研。连一张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
后来我梦见过小阮。梦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正过了拱道桥。云朵漂浮在河塘上,河滩边的杨树林在夏天的风里叹息。小阮从对面骑车过来了,还是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他看到我,跳下车来:“我刚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什么事啊?”
“我要结婚了!就是告诉你这个!”
我们都很高兴。
他把自行车搬起来掉个头,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然后我就醒了。
2016年6月,拼死考上研我一个人回湖北老家。夏天的阳光蒸热,田野也荒无人迹。家门口远处有几片水杉树林,红红黄黄,影影绰绰地在田埂上立着。有黑白分明的大鸟从水塘边的杨柳树上飞起来。
天黑得很早。家里长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厨房的电路坏了,灯亮不起来。堂姐在黑暗里把柴火点着,在大锅里烧热水。我在堂屋里坐着看一本闲书。水烧得差不多,姐姐来堂屋里给她小孩洗澡,我就去锅底下再添把火。
我在灶底下坐下,却看到几本硬壳笔记本扔在一堆柴火上面。最上面一本是我小学时候的周记本,封口系着的黄色丝带已经发灰。那时我们每人准备一本笔记本,每周写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交给语文老师批改。这本子能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被姐姐当做废纸拿来引火了。我拿起周记本,随手翻开,一行娟秀小字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然是我所在世界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
我曾经有很多小阮给我的礼物,画布上的向日葵,录在磁带里的歌声,十五岁时军训的合照,红绿丝带编织而成的手链,少有回应的信件。时光像连绵大雨一般一一剥去他在少年时代赠与我的辰光和只言片语,这些琐碎的物件在后来我颠沛的生活里再也无迹可寻。在那天乡下昏暗燥热的厨房里,灶膛里的松木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毕剥的炸裂声。那本失而复得的硬皮本,大概是小阮给我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