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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长生馆(5)黄泉的真像
扶风城北近郊有一小镇平安,镇上有间客栈名为长生馆。菜品新奇,食客云来。
客栈有条古怪的规矩:不敬鬼神。
掌柜的长生携经书18卷涉海而来,常与人言三两收尽世间妖。以美食为媒介熨暖天地人心,了却世间魑魅魍魉夙愿。
长生言:经书卷满之日,长生长生之时。
“呱噪——”
就连深渊最深处的黑暗,似乎都被这位伟大的存在给恐吓到了。伸展着无数根黑暗的触手,自那极深处的黑暗里,一路攀岩到李轻侯脚下的陆地,他面前的虚空,甚至于他自己。
李轻侯只觉得自己的脚掌、膝盖、胸口,直至眼睛,都被一股冰冷死寂的黑暗给吞噬掉一般。沉沦,除了无尽的沉沦之外再没有别的。
他似乎是看到了这片幽冥的支配者,那位掌控着死亡与支配着所有逝去生命魂魄的存在站了起来,他舒展着自身拥有的那漫无边际的神躯与浩如星海的法力。
他站起来,世间万物都为之悲鸣,他站起来,日月星辰都为之颤抖。
他就站在这毁灭与死亡当中,亡灵与挽歌共舞,他的背后是无数座干枯、死寂的世界。
这些世界里边是漫无边际的新鬼与亡灵在荒野中起舞,却被一个个拖着铁索的牛头马面,飞天夜叉挥舞着手中人发编织成的长鞭,驱赶着正在一步步的走入幽冥沿着那黄泉,排着长龙的走进黑暗最深处。
他还看到,一艘艘的纸船,一匹匹的纸马,从远方而来,迎来送往着那些被人呼唤起名字的亡魂。
他看到一艘纸船上乘载了无数熟悉的平安镇上的先民。他看到一匹纸马舒展着翅膀奔向自己。
“轻侯——轻侯”
······
“哼——蝼蚁——”
李轻侯也不清楚,究竟是巫婆婆接二连三的唤魂坏了土伯的心情,还是自己之前想到的那滴相思泪水,惹恼了这个幽冥与死亡的支配者。
不过仔细的想来,在这等存在的眼中,蝼蚁始终是蝼蚁,就像是人在午睡时候,看到爬到手心的蚂蚁一样。
第一眼或许出于兴趣,可是却欠缺了再看第二眼的欲望。
常出没于高山与云雾之中的巨人,会因为兴趣而与地上的蚂蚁成为朋友吗?
弱小才是原罪啊——
就在李轻侯灵魂之火奄奄一息,鼻子也即将完全没入黑暗当中的时候,他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一艘纸船,正散发着如雏菊般淡黄色的暖光,驱赶着周围的黑暗。
李轻侯踮脚奋力的向着纸船方向望去,只见得那艘纸船头,似乎站着一个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人。
白衣黑发,只扎不束,衣与发都飘飘逸逸。拂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土伯我们之间——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这个、这个人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是长生馆的掌柜——长生啊。
长生?怎么可能是长生呢?
李轻侯心中暗道,长生他明明是个连气感都感觉不到的寻常人啊。接着,整个人便完全的都没了黑暗当中。
······
于那片深邃见不得丁点儿光亮的黑暗中,李轻侯隐约的就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鼻子下面火辣辣的有些疼,眼皮子也是说不出的沉重。
他努力的睁了睁眼,才觉得眼角边儿上有一丝微亮的时候,就听得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醒了,醒了!娘子我刚才就说看到轻侯大侄子的眼皮子动了几下。还不信,现在他都醒了,你看我还用在这儿撑着伞吗?”
“怎么?李三狗让你打会伞很累吗?”
“娘子,你别笑,看的我怪瘆得慌,我继续撑着伞就是了。”
李轻侯就觉得自己鼻子下的疼痛一轻,强撑着奋力的睁开眼,只见得眼前有无数颗金星在飞舞。
待到视线渐渐恢复,便看见柳一命一面收回胳膊,一面正咧着嘴冲自己苦笑。再一旁是二婶正坐在自己跟前儿,眼里泛着泪花。
远处土坛上,跌倒而坐的姨娘巫老太的脸上,皱纹比起之前也愈发的苍老了。
巫老太似是察觉到李轻侯的目光,强撑着拄杖起身微微摇头。
李轻侯一愣,急忙探头向人群外头望去,只见得温楠河上李老二依然呆呆立在那水面上踩着水花一动也不动。
他把目光求救似得投向了巫老太,巫老太咧着嘴叹了一口气,对着李轻侯摇头说道。
“孩子,你二叔的魂是被那水里的河伯收下了,凭着姨娘这身的道行怕是不行了,你拿着我的名帖去那扶风城里,拜访一下我与你母亲的师傅祝十娘吧,也就是扶风城中的巫长老,算起来她也是你的祖师婆呢。”
巫老太拄着杖,摇头叹气着渐行渐远。
“只是那扣了你二叔的河伯,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真神,别说是祖师婆如今也不过只是那鱼龙九变之境,便是那叩开了仙门的扶风城主,也未必能从他那里讨得了一个面子。我与姐姐当年修巫的时候,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咱们祖师与河伯有着一面之缘,至于这一面,能与不能讨来,便看你二叔自己的造化了。”
李轻侯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姨娘那愈发苍老与佝偻的身躯,实在不忍,只得轻轻点头。天府中的浩然气一震,才运至脚下。后劲处插着的续命神针便化为飞灰,整个天府再一次崩塌成为废墟。
李轻侯脸上的血色褪去,整个人再一次失了法力。
见得他的脸上的神色一暗,原本一直站在后面无措的李老汉,匆忙的挤出人群喊道。
“我去吧,我晌午才打的白鲢,正想着下午时候进城给城主送过去,给我刚好,也就是个捎带脚儿的事儿。轻侯刚才回了平安镇,让孩子好好休息几天。”
李老汉的手中还拎着之前的鱼篓,当下也不再啰嗦,招呼了一声便和一边蹲着的赵四借了马车,拨腿就向着马肆奔去。
赵四,也就是之前过来长生馆传信的镇民,跟在李老汉后面高喊道。
“三哥,错了,三哥你又跑错方向了。没在西边,狗子我今天牵出去吃草了。”
“狗子你怎么又牵出去吃草了——”
······
“噗嗤——”
狗子又被牵出去吃草了。
这句话的经典指数高达五星半,战斗值堪比远处那座山头上的斧头帮二当家的经典名言。
“帮主掉进粪坑里去了。”
迷迷糊糊中,长生竟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狗子,可不是一只口味独特的狗,而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马,而且还不是一匹寻常的马。
虽然赵四隐藏了自己的修为与姓氏躲在平安镇里,可是在长生的眼中,伏羲氏后裔东夷部落之首青阳氏少昊的血脉,又怎么可能隐瞒得了?
十万大山又东北二百里,曰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阴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天马。天马,又岂能瞒能得了长生?
偏生的,好端端的一匹天马,在赵四嘴里被叫成了狗子,怎么能不惹人发笑?
你不能因为人家形状长得像是一条白色的大狗,就叫人家狗子啊?再说了,变化之后的狗子,头上的毛都成了黑色的,脊背的一双翅膀也收了起来。
怎么看都是一匹踏雪无痕的千里宝马。
你叫人家狗子,这不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的马与众不同吗?
当然这一切,长生却是没有时间搭理的。
长生很忙。
正忙着偷懒呢。
是的,都说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盖好棉被好睡眠。
三伏天正是个打盹儿的好时节,日头在天上挂得老高,长生自然的,终日就须得忙着偷些小懒,风和日丽才好打个小盹儿不是吗?
只是淹死会水的;累死跑腿的;打死犟嘴的。很明显,长生就属于那个被忙死的偷懒的。
“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啊。”
长生直起身子,顺手把一只折叠齐整,就是底部有些微微湿润的纸船,挂在长生馆的大门跟前的风铃上,冲着不远处的温楠河处瞥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
且不论平安镇距离扶风城多远,只要有狗子在,往来不过是须弥之间。真正麻烦的,却是那被河伯收去了魂魄的李二叔。
长生馆外,现在的日头正高是晌午。
算算狗子的脚程,即便是放缓了速度,傍晚太阳落山之前,也必定是能载了祝十娘与李老汉回来。
“天黑不能出门。”
这句话在这片大陆,是一句与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并列的至理名言。
至于说这句太阳落山之后别出门,具体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便是那再远些的大阪上修撰文典的司命与大巫也无从考证了。
不论是扶风城还是平安镇或是更遥远处的部落氏族人,无论是那的人,都信以为真理,无需的考察与质疑。
因为质疑的人——都已经死了。
所以说太阳落山之后,便是那褪了凡化龙的鱼龙高手,也是不敢出门的,也就是只有那叩开了仙门的登仙真人,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才会小心翼翼的在外行走。
即便是这样,也不乏登仙真人在那黑夜里落了难。
李三狗扬着伞,小心翼翼道。
“娘子啊,三哥已经入城送拜帖儿去了,我估摸着脚程最快也得明天太阳出来赶早儿了。咱们怎么说也不能把二哥的尸——湿漉漉的身体给晾晒在这里吧。”
“就你张了一张嘴?湿漉漉不是更应该晒干吗?”
“既然要晒干,那为什么还要我在这撑着——别笑,别笑,我撑着就是了。”
“二婶,你们咱要不先把二叔给搬家去?躺在这席子上怪凉的。”
“好。”
于是郑屠户背上李轻侯,又走出两个镇民就近绑了一幅担架,抬着李二叔。二婶跟在后边,一路走一路哭哭啼啼的把那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开在那渝州巷子里头。
说书的人走了,招魂的人也走了,平安镇上夏日午后,三伏天正热。灼热的阳光直射向小镇,很快的南北向大道太平桥旁,拓展开来的一片空地上,便再次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