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当你拥有了自己无法用智慧掌控的力量,你要怎么办?当人人都拥有这样的力量,世界又会是何种光景?*
1.
微风拂过幽深的河流,在水面上带起如墨的微涟。除却这风声和水声,万物沉浸在夜色中静默无语,一切都显得凝滞、沉重。忽然间,啁啾的鸟鸣自河畔响起,那声音彼此呼唤,连绵不绝,宛如一曲晨歌拖着一线光明从天边铺展开来。所有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可辨,原来河水清澈见底,两岸芳草萋萋。
天地间的这幕由暗转明,似死转生的景象落入一双翠绿色的眼眸。那眼眸的主人在晨曦映亮额角的时候,昂头深吸了口气。他那头金发擦过隆起尖角的耳廓在煦风中轻扬——一个精灵坐于河畔迎接天明是副怎样的画面?这便是一个答案。
“伊蔻?伊蔻!”
就在精灵再度望向河流时,两声轻唤合着马蹄嘚嘚的声响让他回过头来。他一眼看清来人,忙不迭地解下缠绕在腕间的白色发带,随后一边束着长发,一边向来人迎了上去。
“母亲……您早……”伊蔻有些局促不安地向骑马而来的精灵女性问好道。
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精灵微微撇起嘴角,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她翻身下马并扬起一件批风裹到了伊蔻的身上。
“其实我还是习惯被人称呼丽兹。”
自称丽兹的女性一边替伊蔻整理衣领一边叹道:“我那个亲生的捣蛋鬼都不怎么叫我母亲,倒是你这孩子……嗯,你怎么自个儿一大早跑来河边?”
伊蔻微微垂下了头。在他的视线里,一双十指纤长但谈不上素净的手,正忙着替他系好披风。记忆里,他自己的母亲有双更漂亮的手,手指白净得如同葱根,可她却用那双手扼杀了他的童年。
“我做了个恶梦。”伊蔻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梦里,他被黏腻腥腐的红色和黑色裹得近乎窒息,整个人还坠落个不停。
“噢。”丽兹沉闷地叹了一声。
伊蔻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自责之色,忙补充道:“我怕自己哪里又不好了,赛勒他建议我尝试一下光疗。”
“光疗?”
“熬夜等待日出。”
丽兹侧头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
“感觉怎么样?”她突然问道。
“有一点独特,我说不上来。”伊蔻耸了耸肩膀。“我以前从来没有等过天亮,在那个地方,每次有机会看到天空的时候,不是天色大亮就是夜色正浓,我倒是见过几回黄昏。”
【黑夜蜕成白昼】
伊蔻望着有些刺眼的天空,忽然想到。他的耳边又传来了丽兹的一声轻叹,不过这一回,养母的嗓音里少了些忧虑多了几分自嘲。
“有段时间,我怕你睡得太久,现在,我又担心你会不会熬坏自己了。”
她笑了笑又问道:“对了,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现在你可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要是无故缺席雪岩的春祭,可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
“我就算想忘记,别人也不答应呀。”伊蔻笑着回应道。
“也对。”丽兹耸了下肩膀。
“我把你的东西都带来了,全在马背囊里,需要我送你到雪岩吗?”
“不,我现在没那么害怕骑马了。”
“摔了几百次,终于建立了信心?还是为了顾全颜面,怕别人看见你还要上一辈人护送?”
“也许兼而有之吧。”
“好吧。”丽兹朝身后打了个响指。原本在一边啃食青草的白马,缓缓踱步来到了她的身边。丽兹轻抚着它的颈部说道:“好吧,曲奇,好孩子,下面就靠你照顾好我们这位歌手的信心和颜面了。”
说着,她将缰绳递到了伊蔻的手中。伊蔻给了丽兹一个拥抱,接着踏上马镫坐稳了身子。他用双脚踢了下马腹,“好吧曲奇”嘶鸣了一声,随后带着他飞奔了起来。
“嘿!慢点,当心!”丽兹的一声叮咛被甩在了身后。
伊蔻抓着缰绳,整个人近乎站在了马镫上。“好吧曲奇”像风一般撒腿疾奔,背后又有一阵风将他们推动向前。这近似飞翔的感觉让他一时忘却了所有的忧虑和惶恐。但渐渐地,马匹的鼻息变重,步履也慢了下来,伊蔻随即感到阵阵消沉、压抑的情愫在心中扩散。这感觉让人如履薄冰,但好在他已经不再毫无防备。
伊蔻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稳了身姿,随后,他一边轻抚着马鬃一边暗示自己道:“别想过去,别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你现在有些开心的事情可以回忆一下的,不是吗?”
他又微微合上眼睛,任凭“好吧曲奇”一溜慢跑着将他带往雪岩的方向,一桩有趣的往事忽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记得那是个夜晚,他已经熄灯就寝,但也还没睡着。杜蒂突然跑来敲他的房门,又拽着他直奔马厩。他在昏暗的马厩里头,第一次看到了小马驹诞生的过程。那湿漉漉的小身体才干了几分就绷直细腿、倔强地站了起来,丽兹便在这时捧着点心来到了他们的身边,他看着甜腻的曲奇轻叹了一句“好吧,曲奇”,那匹小马驹倏地转头看向了他,名字就这么定了。
转眼间,“好吧曲奇”已经是一匹能带着他飞奔的四龄马了,而他也找到了对抗恐惧的法子。所以只要打心眼里希望未来有所改变,事情多少能有些转变的,不是吗?
感到缭绕心头的那层阴云悄然退却,伊蔻不禁舒了口气。他抬头望向前方,雪岩标志性的白色螺塔出现在了眼前,那下粗顶尖的螺旋状建筑形如一枚硕大的锥螺半嵌在雪山中。
据说,如今世上仅存三座螺塔,精灵也好、人类也罢都不曾留下螺塔的建造记录,它们似乎是某个古老文明的产物,但不知为何,那一族突然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只空留了这些独特的建筑供人瞻仰、探究,而对已然在艾拉达扎根的精灵而言,雪岩的螺塔同样意义非凡。
它曾是初来乍到者的庇护所,它如今是春祭的举办地。
路上出现了其他赶赴雪岩的行人,伊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微微仰起了脖颈。他脸上的一分困扰之色被有些疏离的微笑所取代。不一会儿,有两声惊喜的呼唤从近处的马车上传来。
“早啊伊蔻!”
“嘿!真的是你,能在路上碰着你可真是太巧了!”
正帮忙拢着货物的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同他打了招呼。伊蔻微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随后一抖缰绳,让好吧曲奇同马车并行。
“你们来得真早。”他对车头的中年人说道。那人瞧着他笑眯了眼睛。
“一车货全是吃的东西,腊肠、水果、还有乳酪,不过东西还没按份分装,这活儿得去那边干,倒是你明明可以晚些来,听说他们把你的表演放到了篝火宴上。”
“我们要听《艾拉达》。”车后的两个姑娘忽然开始起哄。
不待伊蔻做出回应,驾车的中年人便回头斥责道:“胡乱插话,不懂礼貌,要听歌去篝火宴上听。”
两个不乐意的小姑娘顿时拌起了鬼脸,那中年人在一阵吐舌头的杂音里无奈地回头看向了伊蔻,他耸了耸肩膀。
“全被我老婆惯坏了。”
“活泼点儿挺好。”伊蔻由衷地笑出了声,可这欢愉仅持续了片刻,他就觉得心脏如遭冰刺,和两个姑娘同龄时的回忆骤然浮上心头,那时被他盲视的痛楚,此刻却忽然作祟了。
“你没事吧,孩子?”见他突然拧紧了眉头, 驾车的中年人不禁关切地问道。
伊蔻抚着前额缓缓地摇了摇头。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的眼前闪过了数幅画面——和他一起在行会里受训的同伴被凌虐至死;一双了无生气的灰眸迎着他的视线;他的导师拿折断的椅脚朝混账的身后捅进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人肠穿肚烂……
【猩红和漆黑,它们扰紊心弦,从未散却。】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驾车人又说道,车后的两个小姑娘也担忧地捂住了嘴巴。
“没准我是被马颠晕了?可能我还得练练马术吧。”
“晕……马?我驾了半辈子马车也没见过有人晕马,倒是有人跟我打赌说你不会骑马。”
“那您看我骑得怎么样?”
伊蔻说着正了正坐姿,驾车人似乎被逗乐了,他笑着回答道:“你替我赢了顿酒钱呐!”
“我得先走一步了,赛勒叮嘱我今天早点去螺塔那儿找他,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
“噢,赶紧的!对了,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会的。”伊蔻笑着点了点头,他一夹马腹又向前冲去。
不多时,路上出现了藤制的拱门,上面装点着铃兰、薰衣草等花卉,而路边则有人忙着搭设展台,一盆又一盆的鲜花铺了满地。
伊蔻纵马穿过这人造的花海,直奔螺塔。在快到螺塔入口的地方,他瞧见了赛勒,此时,这位枢纽会管事正侧身同一位金发女郎聊着什么。
伊蔻在他们的身边下了马,他刚同赛勒打了个招呼,双眼便被金发女郎的面孔牢牢地吸住了。
只见那人和她一样长着翠绿色的双眼,面容足有八分肖似。
“妈妈?”伊蔻脱口而出道。
他本就脆弱、敏感的思想随着这句“咒语”开始狂乱地奔逸,一副一副的画面在脑海里接连狂闪,那些已逝的面孔、过去的经历仿佛真实再现,伊蔻的眼前一黑,霎时昏倒在地。
他做了个梦。
那梦漆黑一片。
他朝前伸出双手,手掌触及了一扇门扉。
吱呀一声过后,光线涌入了进来,原来他竟藏在一个橱柜里,而他的面前则悬着一个人。
她衣衫不整,她是他的母亲。
伊蔻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他想把母亲从梁上放下来,可他过于矮小,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记忆里,似有同样的一幕,那时他跑出屋子向人求助,而此刻,他却被缚住似的动弹不得。
蓦地,他的心里冒出了一个词儿——背叛,赛勒告诉他,父母将子女置之不顾亦是背叛。
“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你就这么撒手不管了?我才七岁啊!你知道后来我是怎么活的吗?”伊蔻抓着面前的身影控诉道。
“嘿!嘿!你醒一醒,你认错人了。”
有人摇动着他的肩膀,而那人的声音把他从混浊的意识中唤醒了过来。
伊蔻如梦初醒地端详着面前的女郎,那人确实长得很像母亲,可她没有隆起尖角的耳朵,她是个人类。
“你是谁?”
被他错认的女人吁了口气,她扭头看向一边,随后说道:“他可算是醒过来了。赛勒,不替我跟他做个介绍吗?”
听了这句话,伊蔻这才发现赛勒就在背后,在他半躺的靠椅旁。他一个挺身把脚垂到了地上,赛勒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再坐会儿,孩子,慢慢起来。”
伊蔻顺从地应了一声,坐在他面前女人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起了对方,那女人穿着做工粗糙的皮甲、腰间别着把弩弓,一身装扮活像强盗。她的背上还背着两把剑——一把,看造型简朴的配重球,像是斯塔黎那边的十字剑;另一把,却是握柄纹路精美的精灵剑,只可惜那纹路缝隙间沾了难以清除的泥垢。
“北极星!”一个名字跃入了伊蔻的脑海,他整个人顿时开始失控。
“这位是露德瓦尔·寇因斯。”
“你们的揭幕者叫伊蔻,我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他居然跟我长得这么像,嗯哼哼,跟照镜子似的。”
“你拿了我的剑,还回来!”伊蔻突然站了起来。
露德瓦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贼笑,她离开坐椅后退了一步,接着问道:“你说我拿了你的剑?我不明白。”
伊蔻怔了怔,他回头看向赛勒,然而赛勒只是微微蹙眉、一言不发,那意思好似要他自己处理刚才言行不慎的结果。他轻咬牙关,借此克制自己想要舒缓慌张无措的习惯动作,又朝露德瓦尔瞧去。
“抱歉,我的情绪激动了,您背着的那把精灵剑……”
“噢?你指这个?”露德瓦尔一下子将北极星抽出了剑鞘,那仍如镜面般光洁的刃口将一道光反到了伊蔻的眼中。
“她居然动了这把剑,她有什么资格?”伊蔻在心里叫嚣着。
这时,露德瓦尔又开口了。
“不过据我所知,这把剑属于一个恶棍,德斯坦那边的人好似称呼他天大恶行,听说他专以残杀孕妇和幼儿为乐,曾经销声匿迹过一段时间,而他再度出现后又杀了当时的总督……”
露德瓦尔说着,忽然对北极星的剑刃吹了口气。
“瞧瞧这刃口,它舔了那么多的鲜血居然还光洁如镜,想必那恶棍的每一剑都是直透他人最柔软、致命的部位,真是个出色的杀人机器。”
“够了!这些我都听说过了。”伊蔻忍不住拽紧了拳头。
“噢?是吗?别忙着下定论,我还没说这把剑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呢。”露德瓦尔着迷地轻舞着北极星,又继续说道:“那个天大恶行再度出现后,德斯坦一度为他设了哨卡,而这个家伙居然在重重堵截下逃出了城市,只可惜他错选了一条不归路——不归沼泽。一群刺客最先找到了他,他们没有立刻结果他的性命,而是好好地玩弄了他一番,等到卫队的那批鹰犬发现那恶棍的时候……”
“够了……”伊蔻切齿道。
“他的指甲根根外翻、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肋骨和腿骨碎裂、整张脸被划得面目全非,但这些都不是致命伤,真正致命的只是脖子上的一刀,就像宰鸡放血一样……”
噌地一下,长剑出鞘的声响打断了露德瓦尔还未说完的句子。伊蔻就近从墙上拔出饰剑朝她挥了过去。露德瓦尔则像早有所料似的一脚踢飞了身前的凳子,她挺剑格住伊蔻劈来的那剑,又抖转手腕,跨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你就这么不想听那个故事,嗯?左撇子?”
“你没有资格用这把剑!”伊蔻切齿道。
“那谁有资格?那个被断喉又大卸八块的精灵贱货?”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伊蔻,他咬牙曲起膝盖朝露德瓦尔的小腹顶了过去,露德瓦尔连忙侧身避开那一脚,她粘着伊蔻的剑刃指向地面,接着飞脚踢向了他握剑的左手。
“铛锒”一声,伊蔻松脱了手上的饰剑。露德瓦尔还来不及得意,伊蔻便一脚勾起剑柄,随后用右手抓着饰剑向她的腹部挑刺了过来,那一剑快极了,根本让人无从闪避、格挡。只听赛勒惊呼道:“伊蔻,住手!”那把剑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伊蔻缺氧般大口呼吸着看向了赛勒,他见赛勒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蓦地把饰剑掷在了地上,随后抛下两人向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露德瓦尔和赛勒的对话。
“他不要那把剑了?”
“恐怕他刚才对你动了杀机。”
“我的天!”
伊蔻捂着耳朵飞奔了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让他既伤心又愧疚。伤心的是,为了看他能否在不露意图的情况下达成目的,赛勒居然合着外人来试探他;愧疚的是,他居然为了几句挑衅言论,差点在螺塔杀人。
他的答卷大约令人失望透顶,更糟的是,那人和母亲如此相像他都下得了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真的是只冷血动物。
那天直至天黑,伊蔻都躲在马厩里,好吧曲奇陪着他几乎不吃不动。到了篝火宴的时候,他才从马背囊里翻出鲁特琴,朝舞台晃悠了过去。一路上,他假笑着和人打招呼、伶牙俐齿地讲着玩笑话,最后,他双脚交叠着坐上了一把高脚凳,为等候他的朋友唱歌。
【篝火驱散黑夜的寒凉,只为了留你停驻片刻】
伊蔻唱道,随后就像个设好曲谱的八音盒那样,把一首首歌从肚子里倒出来。他觉得自己唱得毫无感情、歌声中不带丝毫灵魂,可笑的是,底下的人毫无所觉,不少人因为他的嗓音露出了陶醉之色,还有情侣趁他人沉浸在气氛中,相拥相吻。伊蔻视而不见,又转而唱起了《艾拉达》。
歌至第三段的时候,有人挤到了正对他的前排。伊蔻一瞥那张肖似自己的面孔,便烦恶地蹙了下眉头,他坚持着把歌唱完,然后跟逃似的谢幕退场,可那个叫露德瓦尔的女人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他还没来得及把马牵出马厩,那女人就张开双臂挡住了去路。
“别忙着躲我,伊蔻,我有事得跟你谈谈。”露德瓦尔一脸诚恳地说道。
伊蔻嗤笑了起来,他给了对方一个侧头礼,然后推开她朝外走去。
“你不想要回自己的剑了?”
“这把剑是个人称天大恶行的家伙丢在沼泽里的,您再行行好,把它丢回去就是了。”
露德瓦尔怔了怔。
“噢,得了!”
她一摊双手道:“你就别再演戏了,我也不是纯心找你的碴。是!我是查了你的底细,还很不要脸地拿那些事来刺激你,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麻烦你能不能别撒怨气,小鬼才争对错,就停下来听我说说我到底要做什么,行吗?”
“你帮着赛勒来测试我,看看我的疯病是不是好透了,能不能好好地控制情绪、处理危机!可惜我让你们失望了。”伊蔻切齿道。
“你觉得……我跟他合起伙来试探你?”
露德瓦尔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又摇着头道:“事实上,我还以为你跟赛勒配合着想探探我的本事呢?”
蓦地,她将北极星朝伊蔻抛了过去。
“要把这个古董丢回沼泽,还是你这个主人去办吧!”
伊蔻有些诧异地瞧着重回手边的北极星,倏然发现剑萼上竟挂着一枚嵌有五芒星的指环,他记得自己的刺客导师——克鲁利就有这么一枚东西。
“你从哪儿弄来这指环的?”伊蔻情不自禁地用手顺了一下头发,双眼就跟定住似的牢牢地锁着指环。
“我的雇主想单独见你一面,他说要是我俩发生了分歧,就直接把那玩意交到你的手里。”
晚风习习,月光映着横贯薰衣草田的小径。露德瓦尔骑着黑马带头前行,伊蔻则紧随其后,他看到月亮在涓流般的云层间慢慢爬高,不时忆起些往事。
整整十七年时间,他都缚在克鲁利这一人身上。多年的灌输、教养,让那人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伊蔻低头看了看躺在掌心中的指环。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辨认出这枚常被克鲁利佩戴的玩物,知道指环的主人混迹在游客中想同他见上一面后,他竟逐渐平静了下来。毕竟,他已经不再为那人所有。从他更名改姓的那一刻起,原先叫阿卡奇的精灵刺客便不复存在了。如今,他的身份是枢纽会的白麻雀——伊蔻·珀勒瑞斯。
田野的一端,汇聚的灯火逐渐在眼前铺开,来自聚居区的欢声笑语传入了伊蔻的耳中,他见露德瓦尔收拢缰绳、放慢马速,随即用舌尖轻抵上颚,给“好吧曲奇”发了同样的命令。
他们在酒馆旁的棚子下栓了马匹,有阵阵欢笑和喝彩声透过门缝传出。
露德瓦尔上前推开店门,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令伊蔻一时踌躇,他缓了缓神,跟着进入酒馆,只见店里的几张桌子被拼了起来,顾客们全都聚到了桌边,他们不时啜口饮品、相互打趣,而他们的视线都望向了炉火边的一人。
那人的外衣团在桌边,衬衫袖口一直拉到了肘上。他一手按住倒扣在桌上玻璃杯,另一只手则曲指捏着枚金币向众人展示。很显然,有场魔术表演正在进行。
“这次我擦亮了眼睛,你可别想趁机往杯子里塞钱!”一个挺着大肚腩,作商人装扮的家伙嚷道,周围随即响起了阵阵起哄声。
伊蔻瞥了那人一眼,又转动眼珠把酒馆看了个遍,可哪儿都没有克鲁利的影子。
“你的那个雇主在哪间客房里?”伊蔻问道。
“在前面忙着呢。”露德瓦尔看来毫无挪步的意思,她甚至抱着胳膊,看起了表演。
伊蔻皱了皱眉头,他转而细细打量起了变魔术的家伙。那位调动众人眼球的魔术师似乎精通保养,他皮肤白净、额前的棕发被发蜡固定出了向后梳拢的造型,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可那人的双眼,却明显闪过和年纪不符的狡诈之色,那是年近半百且久经风雨的人才有的特征——那目光极像了克鲁利。
蓦地,魔术师的眼睛瞥了过来。伊蔻在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打了个寒噤,那人则浅笑着看向了先前的胖子。
“这位先生,我猜您在私人账目上一定明察秋毫,不过,有句谚语叫‘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您觉得受到精神支配的双眼能洞察神迹吗?”
忽然间,魔术师拍了下手,“啪”地一声过后,他把掌心朝向众人,那枚金币竟凭空消失了。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仿佛让时间凝固了下来。商人抓着小食的右手顿在了空中,其他人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众人还来不及推测金币到底去了哪儿,魔术师又抓起玻璃杯,猛地一拍杯底。
伴随着金属和玻璃相击的脆响,消失的金币从杯底跳了出来,又被魔术师捞到了手里。捏在商人手中的小食掉到了地上,半屋子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只听魔术师说道:“当然,我表演的并非无中创有的神迹,这就是个戏法,或说一个精巧的诈术。”
屋子里再次爆发出了喝彩声,露德瓦尔便在这个时候拍了拍伊蔻的肩膀。
“跟我来。”她说道。
伊蔻跟着她避开众人,蹬上了通往二楼客房的阶梯。
“觉得他的戏法怎么样?”露德瓦尔突然问道。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向上攀登的步伐,伊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她包裹在紧身皮裤中的臀部左右摇摆,这景象给他绝难形容的滋味,像是一滴蜜、又似一滴墨在盛满清水的杯子里慢慢晕开。
“他的一些话倒是有点意思。”伊蔻缓缓说道。
“噢?哪些话?”
“我听不懂的那部分,‘创造’什么的,也许是我太蠢了吧,原因你猜得到的,我曾是个……”
“缺乏信仰的人,对吗?”露德瓦尔发出了一声嗤笑。
“‘无中创有’是不少信徒最爱争辩的玩意,说真的,听不懂更好!”
“听起来你情愿没有信仰?”
露德瓦尔在一扇门前停住了步子。她蓦地回过头来,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厌恶之色。伊蔻怔了怔,这眼神简直是他数年前的翻版,他突然想起来,露德瓦尔在他俩刚见面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就跟照镜子似的。难道他们相像的不只是长相?
“我不想谈这个,现在地方已经带到了,我那雇主一会儿就到,你不会介意先去屋里等他一会儿吧?他说是单独会面,我不方便陪你进去。”
“没问题。”伊蔻回答道。
他走进房间,客房里漆黑、狭小,家具只有贴墙摆放的床。他见几根蜡烛粘在窗台上,又有火镰摆在一边,随即打火点亮了蜡烛。
这时,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伊蔻靠在窗边等了没多久,那个变魔术的家伙便踏进了屋子。
“满屋光明,朋友!我还在担心黑暗会让我磕着碰着呢。”对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地聊吧,大老板是什么意思?”
“大老板?我想你误会了。”
伊蔻不耐烦地合了下眼睛,他忽然曲起拇指,把那枚饰有五芒星的指环朝对方弹了过去。
“你用这个把我叫来,就是借克鲁利的名头跟我攀交情吗?说吧,是不是淬魔匕首变天了?”
“啪”地一声,门被摔上。
“倒五芒星虽然古老,但并非唯一之物,其实你也有机会拥有一枚——克鲁利的那枚。”那人一边往食指上套指环一边说道。
“噢,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阿斯图特·理查曼,如你所见,会变几个戏法活跃气氛,另外请别误会,我同淬魔匕首的关系很浅,只是个商人罢了。”
“商人?说点实质内容吧,你找我做什么?”伊蔻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叫阿斯图特的家伙明显话里有话,他既说自己和淬魔匕首关系浅薄,又用一枚指环把他同克鲁利联系到了一块。
“何必这么急着直切主题?你不想听听跟克鲁利有关的事吗?”
“我跟他似乎早就消帐了。”伊蔻嗤笑道。
“不不不,情况比你想得复杂点儿。”
阿斯图特凑近伊蔻道:“我们都知道他把你当作继承者来培养,把该教的都教给了你,可你就是舍不得某些虚无、飘渺的念头,始终不肯承那衣钵。”
“听起来好像是我不识抬举。”
蓦地,伊蔻伸手卡住了阿斯图特的脖子,把他摁到了墙上。他见阿斯图特因为窒息而露出了痛苦之色,这才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如果你真的了解克鲁利,就该知道他把我培养成了什么货色,所以记得保持安全距离。”说完,他往后退回窗口,又抬手撑住了额头。
在伊蔻的对面,阿斯图特扶着床沿坐了下来。他摸了下喉咙,又清了清嗓子道:“你这一手对个文弱的商人来说,可真够狠的。”
伊蔻合了下双眼,沉默着。阿斯图特叹了口气。
“克鲁利看来从没跟你提过倒五芒星,那我就把话直说了吧。他想把你培养为我们的一员。”
“你们?”
“一个比淬魔匕首甚至谐音更古老的组织,如果你听说过科罗那的瘟疫事件就明白我们是谁了,要是觉得这件事还不够格的话,‘死亡迷海’能平安结束,也有我们一手。”
“你说你是商人。”
“贩卖情报、控制言路、偶尔搅动一下时局敲诈政客,这和商人控制流通、垄断定价的做法差别不大。就某些方面而言,枢纽会和我们做同样的事,只是我们这里的人员更迭有些简单、粗暴,前任死亡,继任者填上。”
伊蔻怔了怔,克鲁利曾说过的一句话浮上他的脑海——你要杀了我吗?我期待着。
“如果来日重逢,你愿意接受那份厚礼吗?”阿斯图特突然问道。
“永不!”
“好吧,看来这次是没法攀交情了,那就来谈我们的买卖吧。”
阿斯图特交叠双脚,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我有位客户,名叫肖恩·布鲁,是个赤郡人。他因伤退伍,本该获得一笔可观的报偿,同时还会获得长期的就医补助。但事实上,他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到。最近的消息是,赤郡那边因为新政令的推行激怒了‘退伍兵’,有声音质疑政府要员挪用税收。”
“插一句话,什么样的新政令?”
“他们想按入伍年份和职位为算法,一次性结款赶人。”
伊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这笔帐算得真好,花笔小钱打发那些因伤退伍的年轻士兵,而那些快要入土的老家伙没准还能在临死前肥个一把。”
“是这个意思,不过赤郡的那批人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他们的理由花样百出,什么多劳多得,为国家、军队减员增效等等。总之,我那个客户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被指责为怀恨国家的兵痞,自私自利之人,他需要有人替他说话,保护他免受伤害,这事儿显然更适合白麻雀来办。”
“听起来,你们想为弱势群体做点儿善事,这还真令人感动。不过,我倒是听说赤郡东边的局势变得复杂了。”
伊蔻瞥向了窗外。此时明月高垂,聚居区里却依然灯火通明,一阵阵笑闹声合着祝酒歌从客房底下传来。
“敬我们的英雄,昔日领我们至永春之地,今日我们以酒贺这春季。”有人含糊不清地唱到。
伊蔻摇了摇头,他一听口音就知道唱歌的家伙多半是从别处来的,其实,这间酒馆的半数人都是参加春祭的游客。可笑的是,纪念英雄的春祭并未选在那人的忌日。艾拉达的第一位揭幕者,不是在山谷外冰雪消融的时候罹难的。同样可笑的,还有阿斯图特告诉他的消息——克鲁利教养他、利用他,甚至折磨他的目的居然是为了把他磨砺为理想的接班人,成为“暗灵”的一员。
“时局的确复杂,不过,我们只要枢纽会保住这个客户不被愚蠢的官僚机构吞噬,让他搅一搅赤郡这潭死水。”
“你答应了赛勒什么条件?”伊蔻问道。
“合作期间,我们会提供德斯坦、坎贝斯、赛斯这三座城市的收支情况,以及部分官员的私人情报,这几座城市恰好是你们的情报网掌控不及的地方。”
黑暗,如墨般浓重的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只有条小径尚在微光的照耀下蜿蜒向前,但那光芒岌岌可危,好似随时都要寂灭。伊蔻便在这小径上疾奔,他感到压抑痛苦,整个人犹如被情绪推动向前的战车。那情绪既有愤慨、不甘,亦有惶恐、迷惑,它们从内部撕扯他,让他失控。最后,他来到了路的尽头,有个熟人正站在面前。
“你要杀了我吗?我期待着。”
克鲁利的声音剥夺了伊蔻最后的理智,他蓦地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朝前捅了过去。刀刃切开柔软的组织,温热的血液随即沾到了他的手上。
伊蔻喉咙哽住似的说不出一个字,令他诧异的是,面前的那张脸却毫无痛苦之色,克鲁利甚至给了他一个宠溺的微笑。这笑令他作呕,这笑又似魔法般把克鲁利变成了另一个人。
“伊蔻?”
伊蔻惶恐地往后退却,他看见自己刺的那刀变成了在同胞身上蔓延的裂痕,而那位同胞便拖着逐渐瓦解的身躯一步步地逼近他。
“前任死亡,继任者填上……”那人说道。他的体内仿佛被深渊占据,伤口里流出的尽是黑暗。
伊蔻被这支离破碎的躯体骇得心脏狂跳,他又想后退,可背脊竟抵到了墙壁。就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一阵钝痛忽然从心口处传来,那真真切切的痛楚帮他甩脱了梦魇。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躺在床上,他又战栗着深吸了口气,这才睁开了眼睛。只见一扇窗户正对着他的面孔,日光透过纱帘映到了屋内,挂在窗边的吊钟则在嘀嗒作响——那吊钟顶端雕着飞鸟,伊蔻记得杜蒂就因为这个造型才选了它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显而易见,他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我怎么回来的?”伊蔻一边揉按心口一边想着。他记得他同阿斯图特在聚居区的酒馆见了面。那人拉拢他不成便谈起了枢纽会和暗灵的合作。之后,那人又提到了魔术。
伊蔻忽然记了起来,阿斯图特曾诱导他使用揭幕者的能力。那时,他正准备离开客房,阿斯图特却突然起身挡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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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伊蔻顿住了步子。
“其实我有桩私事想请你帮忙。那个戏法……我本打算在孩子过生日的时候,给他个惊喜的。”
“你不会要我指点戏法吧?恐怕这事我无法胜任。”
“不,其实是我跟孩子失去了联系,这也怪我常年忙于买卖,他母亲误以为我厌弃他俩,带着他不辞而别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又不能惊动那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还有谁比揭幕者更胜任这件事呢?作为回报,我会给枢纽会提供一个可靠的线人,没准她会成为你今后的帮手。”
伊蔻沉默了片刻,他见阿斯图特的眼里流露着不似作伪的焦急之色,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给我个能记认孩子的东西,画像或什么。”
阿斯图特松了口气,他向伊蔻伸出了右手,手里摆着枚金币。
“钱?”伊蔻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他伸手取走那枚金币,上面粘粘糊糊的似涂了层油脂,想来,阿斯图特正是用这个方法把金币粘在手背上,变出了之前的戏法。他又前后翻看金币上铸的花纹,但根本找不到丝毫特殊之处。
忽然间,伊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抬头瞧向阿斯图特,只见那人的面孔像正在融化的冰雪,而整个房间也在跟着融化。
“欢迎来到梦行者的世界。”阿斯图特突然说道。他的话音刚落,伊蔻便觉得现实彻底崩塌了。又过了一阵子,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商铺,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正背对着他朝窗外张望,而他自己则跟定住似的动弹不得,连转个眼珠都不行。
“我在哪儿?”伊蔻大声问道。
趴在窗台边的孩子对他的喊话毫无反应,而阿斯图特的声音却在他的耳边响起。
“在我梦里。”阿斯图特说道。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这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儿——我的孩子被掳走时,我梦到了这里,他们看不到也触不到我,可我也动弹不得。”
“你是说,你梦到了现实发生的一幕?现在又让我陷入同样的梦境?”
“嘘!仔细看!”阿斯图特提醒道。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呼喊。
“林德赛!林德赛快跑!”
那声音让孩子的身体一僵,接着,他一下子转向了伊蔻。伊蔻见孩子那琥珀色的双眼瞪得浑圆,正想说点什么,有双手忽然从他的胸前伸出,把孩子拽向了他。蓦地,那孩子穿过了他的身体,屋里再无人影!
“现在该你出力了,揭幕者,你看见那人的手了,告诉我,那是谁,是谁绑架了我的儿子?”
阿斯图特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然而他的这番话却如不可违抗的命令,伊蔻的意识一下子从梦境延伸了出去,他的视线穿透虚幻和真实的道道阻隔,直飞目标。这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心跳失率,当他最后报出一个闻所未闻的人名时,整个人已经瘫倒在地。阿斯图特最后说了什么鬼话,他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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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到这儿,伊蔻不禁瞧向了手心。那枚戏弄人的金币早已不在,只有股药味还残留在他的手里。而一想到自己竟被暗灵的异能者催眠,又被驱使着耗尽了心力,伊蔻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已经在艾拉达生活了数年,过去不敢奢求的平静,他在这儿得到了。可这些年里,他除了发疯毫无长进,心机、防备还不如过去,他让另一个伊蔻牺牲得毫无价值。
“我都在做什么?”伊蔻自言自语道。
“在做什么?问你自己呀。”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自床底下响起,伊蔻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惊得弹坐起来,整个床架猛地一震,有个家伙摸着脑门从床沿边探出了头。
伊蔻怔怔地瞧着他,只见那人睡眼惺忪,一头黑发枕得凌乱不堪。显然,他在房间里呆了不少时间,没准还在床底下睡了好一会儿。
“妈呀!你终于醒了。”那人好似突然醒透了,他俯身在床沿边一通翻找,随后拿着个听筒就往伊蔻的胸口贴。伊蔻下意识地捉住了他的胳膊,那人竖起眉毛,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瞪了过来。
“怎么?你这意思是自己已经好透了!”他朝后拔出了手臂。
“你是谁?是谁让你呆在这里的?”伊蔻感到头皮发麻,但他还是尽量克制情绪,压低了嗓音。
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被曲解为“赶紧滚蛋”的意思,那人忽然发作似的吼道:“你知道我一天一夜没睡了吗?我喜欢窝在边上听你的心跳玩?请你下回找死就死得干脆点,别在半夜里闹到我的头上!”
他的大吵大嚷惊动了屋外,随着一阵启门声,蒙特推门瞧了进来。
“你醒了!”
这位养父见伊蔻已经起身,不由得舒了口气。他转而瞧向正在置气的家伙,随后问道:“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没事了。”那人一提药包便朝外间走去。
蒙特在他俩错身而过时,感激地寒暄了几句话。等到屋里再无外人,他拉着椅子坐到了伊蔻的身边。他靠得不近,和伊蔻差不多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这稍稍的疏离,让伊蔻感到安心。
“我们很担心你,孩子。”蒙特叹了口气道。
“我很抱歉。”
“不,你不必道歉,你并没有哪儿做得不对,我们只是担心你而已……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赛勒说给你安排了一件事……”
伊蔻见蒙特欲言又止,顿时明白了什么。
“我这就准备一下。”他说着收拾起来,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不一会儿,随行的包裹理好了。伊蔻又打开屋角的橱柜,准备拿上佩剑。他原本动作利落,可忽然间,整个人像被冰住似的僵立着不动,只见柜子里竖放着他的精灵剑——北极星。
“前夜你被送回家的时候,手里牢牢地抓着这柄剑,我稍稍看了一下,做工相当精美,那上面蚀刻的北极星是你的家徽对吗?”蒙特问道。
伊蔻机械地点了点头。
北极星是夜空中永不偏移的星体,象征着恒定的立场和不变的忠心。他的姓氏——珀勒瑞斯便寓意北极星,可他却多次迷失自我,回首往事,尽是斑斑劣迹。
“父亲,我想托你代我收好这把剑。”伊蔻喃喃道,他任那橱门敞着,瞧向蒙特的眼睛里满是求助之色,而蒙特则眉头紧蹙。
“孩子,这事先放一放,其实我希望你回绝赛勒,你只要回说身体不适,接下来就简单了,我知道你待在这里感到气闷,去年我们在木法城那儿,你看上去开朗了不少,今年我们可以去科罗纳——千湖之城,据说那里还残有皇冠之都的遗迹,你一定没见过……”
“您的儿子拯救我,不是为了让我窝在家里享乐的。”伊蔻出言打断道。
他见蒙特吶吶无语,又低声劝慰道:“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按人类的年龄来说,我早该有自己的事业。”
“那把你的剑带走!”
蒙特起身立了起来。
“我们精灵没有把家族信物随意托付他人的习俗。”
伊蔻听了这话先是一愣,他继而把视线移回到北极星上,最终将那把精灵剑握在了手里。
“伊蔻那年说要去德斯坦办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劲儿地鼓励他,为他骄傲。现在我想留住你,可也留不住。”蒙特突然说道,那声音听似他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准备好了就来客厅吧,赛勒在等着你。”
伊蔻又转头朝蒙特瞧去,他人已经离开了房间。
不多时,穿戴妥当的伊蔻提着行囊来到了客厅,他一眼就看到了赛勒,而大早上吓到他的“黑头发”也在这里,那人高举着茶杯,养母丽兹正往杯里倾倒奶茶。
还未注满杯子的茶水倏然断流,伊蔻的出现让几个人停下动作,瞧了过来。
“你知道一醒了就得出发?”赛勒有些惊讶地问道。
“如果你安排的是跟暗灵合作的事情,那事不宜迟。”
伊蔻微微低下头,着意避开丽兹的视线。他记得刚被赛勒安置进这个家庭时,丽兹总能轻描淡写地戳到他的痛处。之后有一段时间,他病得相当厉害,以至于记忆出现了空白。他不知道精神崩溃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一如他不记得背上如何会多了幅绘经图,当然,那疯狂并不是丽兹造成的——只要想到他的幸存是众多人丢了性命才成就的,只要想到这户家庭的长子因他而死,他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彻底的疯狂让他的灵魂得以休憩,可在他清醒后,这户人家却突然接纳了他。他们变了很多,但他依然能在妹妹杜蒂的身上感受到骄纵的影子,也能在蒙特的身上嗅到疏离的气味,可他唯独找不到原来的丽兹,她像换了个人,她待他太好。所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再在那双眼睛里瞧见讥讽之色,也怕看到泪光。
杯子打翻的声音忽然从面前传来,伊蔻的双肩颤了一下,他瞧见那个黑头发跳了起来,一边抖着短袍一边指着他。
“你说的那个要去赤郡的家伙是他?这个有病的绿眼一醒来就让我滚!”那人用通用语对着赛勒嚷嚷。
“绿眼?”伊蔻猜那是跟刀子耳对等的蔑称,他心里有了火气。
“我对你说的话是‘你是谁’和‘谁让你呆在我的房间里’。”
“玩文字游戏?你那时的意思不就是让我滚吗?”
赛勒站了起来,伊蔻生生地将那句“你觉得‘谁’和‘滚’是一个意思?”咽进了肚子。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赤郡的杜拉格·雷彻,曾在木法城的大法师塔进修,精通医术。枢纽会的章程是成员初次远行办事必须有向导随行,你的向导就是他,伊蔻。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赛勒的话令伊蔻微微一怔,而那个叫杜拉格的家伙也似吃了一惊,他扭头瞧向赛勒,继而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嘴里说的向导,不止是要把人送到赤郡那儿?”
“当然没那么简单。”赛勒摊了摊手。
“我们挑选见闻广博、有一技之长,且曾在目的地住过一定时日的人担当向导,可不止是为了带路。你需要全程协助伊蔻,直到他结束这次行程,如果你有疑问的话,可以再仔细地看一看协议条款。”
“省点儿事吧!我看你说的向导根本就是保姆!”杜拉格气咻咻地说道,他蓦地回头瞪向了伊蔻。
伊蔻迎着他的目光,这人的双眼依然布满血丝,可人并不恐怖,模样看起来还有些幼稚,似乎就是那种五官长不开的娃娃脸。忽然间,伊蔻留意到杜拉格本是琥珀色的虹膜变成了浅金色,而他的脖颈上也浮现出了爬虫鳞片般的纹路。这异状不过持续了数秒便消弭无踪,其他人好似完全没有发觉。
伊蔻一时静默无语,养母丽兹插言道:“孩子,你真的考虑好了?”
她又转头向赛勒问道:“这就要带他离开?”
“基于枢纽会的传统,我得先带他去星耀馆。”赛勒回答道。
那天稍晚些时候,伊蔻随着赛勒来到了星耀馆。这座建筑就在永春泉的西面,有着全白色的墙面、全白色的立柱和穹顶。看似一个巨大的陵寝。
当他跟着赛勒的步子踏进官邸后,发现建筑内部竟是曲折的画廊。墙面上贴着的画作、饰在馆內的壁龛、雕塑全是和艾芬族有关的内容,然而这些作品和神话并无关系,看起来只描绘了近几个世纪的事件。
伊蔻扫了眼那些画作便有些烦恶地垂下了头。他知道艾芬族南北分裂的故事,知道部分精灵北迁艾拉达一事被“星耀之夜”指代。所以,这就是此地得名的原因吧?赛勒专程把他带到这儿,想让他感受什么呢?
【此地得来不易,此地需搏命守护?】
“想点眼前的事儿吧……” 伊蔻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他想到了那个即将作为向导,陪他同去赤郡的家伙,那个杜拉格。他在他身上看到的异状是一时眼花吗?
走在前面的赛勒始终不发一言,整个星耀馆里更是安静异常,除了轻微的脚步声,没有其他回应。
过了一段路,伊蔻好似听着有人颂念人名。又一段路后,通往前方的长廊骤然收窄,路面也变成了倾斜向下的缓坡。伊蔻见一扇低矮的拱门在道路尽头出现,不禁微微皱起眉头——读名字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那些被念到的名字都很陌生,但听来全是精灵的姓名。
忽然间,一个人名让准备钻过拱门的他顿住了步子。他听到了“珀勒瑞斯”这个姓氏,还听到有人念出生父、生母的名讳。他张口结舌,整个人又像着魔似的推开赛勒直冲拱门的另一头。
随着视野倏然开阔,一个拱顶极高的空旷大厅出现在他的眼里——这大厅只在穹顶处凿了一圈气窗,从那儿散下的光束落至厅堂中央的凹镜,又在那里聚集、映亮了四周刻满姓名的墙壁。
伊蔻望着那些从墙面中段出现、一直蜿蜒向上,几乎触及穹窿的姓名惊讶得无以复加。附近有几个人也像他那样抬头看着墙上的名字,缓慢地诵念着。
“这是什么?”他转头瞧向赛勒。
“建造这个地方的人说,他要在这墙上凿下名字,让那些难回家园的同胞在这殿里留有记念。”
一阵沉默后,伊蔻又把视线移到了墙面上。他找到了生父、生母的名字,“两人”并排而列,看来格外亲昵。他又在墙上寻起另一个人名——伊蔻·席德尔。这次他多废了点儿功夫,但收录姓名的殿堂并无疏漏。
“他也在这里……”伊蔻喃喃道。
赛勒微微叹了口气。
“希望你的名字,任一同胞的名字都别在这里出现……走吧,如你所说的,赤郡那边的事情不能耽搁,你得马上启程了。”
离开星耀馆的一刻,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有那么一瞬间,伊蔻觉得自己好似熬过了漫漫长夜。他抬起胳膊挡在额前,以适应户外稍嫌灼目的阳光。跟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人等着——他们中有他的家人,还有他不过见了几面的露德瓦尔和杜拉格。
露德瓦尔最先朝他走来,那天她骑的黑马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呼了口气道:“幸亏你没事,上回见面简直是一团乱,我又有事要办,好在这小鬼的医术靠得住。”
她朝杜拉格看去,而这话听来,好似她同杜拉格早就相识了。
“我是赤郡的杜拉格·雷彻,也是木法城的持照法师。”立在后面的杜拉格嗡声嗡气地插了句话,他伸手轻拍一匹枣红马的脖颈,那马刨着地面、直喷鼻息。
“没错没错!”露德瓦尔笑了起来,她又对伊蔻说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你替阿斯图特弄清楚了他儿子的情况,我吗……得把后面的活儿给搞定,而赤郡那边,恐怕得劳烦你多费心了,保重!”
说着,她拍了一下伊蔻的肩膀,然后翻上马背,扬长而去。
伊蔻有些迷茫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变成黑点、消失,随后朝家人走去——这户人家因他跟一个同胞名字相同,而阴差阳错地成了他如今的家人。他们尴尬地拼在一起,填补上双方缺损的部分。眼下,分别在即,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我得出趟远门。”伊蔻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
养父蒙特和养母丽兹叹息着点了点头。
“刚才那人长得和你好像,但是个人类。准是她把你吓了一跳,你才晕倒的。”妹妹杜蒂忽然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被这人吓了一跳。”伊蔻笑道。
在他的眼里,那个初见面时只高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已经快同他一样高了,可她依然是那个护短、嘴毒的小姑娘。而在她的身后,“好吧曲奇”正偏头打量着他们。
“你得囫囵着回来。”杜蒂的眼圈突然红了,她把马缰绳交到伊蔻的手中,抽抽噎噎道:“这是我的小白马,这是我信你才让你带走的,我可以让你走不成,我还能使坏……”
“磨磨唧唧的,简直听不下去了!”杜拉格蓦地吼了一句。紧接着,他蹬上性子急躁的红马,向正南方的花田小道飞奔。
过不多久,伊蔻骑着白马赶了过去。而赤郡之旅便在这湛蓝的天空下,在盛开薰衣草的花田小道上,揭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