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是刚念了两年,就搬家了的。家从西边搬到东边,学校一下子就远了几程路。
说起来,其中还有自己的缘故。
小时候,西边的家只有二十多平米,一个窄窄的厨房、一个小小的厕所加上一个除了床就摆不下什么家具了的卧室。爸爸偏又是爱读书写字的人,于是就是衣橱下面也堆着书。他自己则常年坐在床边,挤在柜子的边沿写写画画。有样学样,我也从小就喜欢写字了,但也只是单纯喜欢,却手笨写不好看,整个幼儿园生涯里都没得过小红花。
幼儿园念完了,要去读小学,倒是第一开心可以有书包有本子写很多字!小学学费高昂,这个我那时本不知道。可是提前发来校服,我拿到的是白衬衫蓝裙子配高筒袜黑皮鞋,爸爸在那里苦口婆心不要臭美忘记学习,而小玩伴拿到的是灰绿色的运动套装,她的母亲则叽叽喳喳地哭闹埋怨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于是,心里便很早熟地懂了似的,也不约小玩伴一同上学了。
上了小学,写字果然和幼儿园时大不同,总是得到老师嘉奖,就更是卖力。作业没留多少,我偏是先在草稿纸上把一个字练上十遍,再最工整地一个个誊写上去。爸爸看我这么爱写字,就撤掉了卧室的一组柜子,硬是塞进了一个小书桌给我,和教室里的很像,带书箱的那种。
我的欢喜自不必说!偷偷学着妈妈干活的模样,摸到一条抹布擦桌子,甚至连桌子下面的四块瓷砖也顺带擦个清明透亮,然后把转天要穿的校服叠成豆腐块,放在桌上。
起初,爸妈觉得我这种“自扫门前雪”的样子好气又好笑,后来发现我几乎是天天写作业之前都来这么一套沐浴焚香似的仪式,就认真考虑起来,想给我一个真正的房间。
买房大计就渐渐提上了日程。二年级还没念完,我们就搬进了三室一厅的新居。我是开心有了自己的房间,爸妈却日渐忧愁。我那时并不知买房花掉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只是吃穿用度上渐渐不得力了,过年也没有新衣服穿。
然而,距离学校远的这几程路,对小孩子来说,才是最难死人的。
公交车那时又少,错过了一辆,下一班就不知何时才来了。即使上了车,到了市区那里也是堵。已经比上学的时间早起两个钟头,也嫌不够用,每天早晨都在害怕迟到的惴惴不安中焦灼着。
又因为是私立艺术小学,其他学校下午5点放学,这里是5点发晚饭,6点学生们去学校的各个艺术培训教室里上兴趣课,8点才放学。家长们既可以不必从公司赶着来接孩子做饭,又乐得孩子可以一周五天都学艺术课,所以自然是好事一桩。可8点放学的我,再颠簸着公交回到家里就是逼近10点,课业再少也架不住总想合上的眼皮。
早就吃不消了,只是还没有爆发的出口,就一日日挨下去。这天早上醒得晚了一些,再看外面已是白皑皑的一片,连山似海。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只一个大爷在路上站着,雪没到小腿肚子。
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公交车肯定是走不了了!妈妈拉着我急匆匆地出门,早点也没得吃,就到公交车站苦守着。也不是不舍得打车,只是雨雪天里,车也打不到了。
路上是没有人,人都在车站呢!等着脚都麻了,才慢吞吞过来一辆车,雪地里也不敢开快,等车的人们却急了跑着迎上去。司机还没停车,就有人在使劲拍车门了。妈妈也抱起我,就往人群里冲,我被抬得高了,能看到车窗,却吓了一跳!车里哪里还上得去人?每一扇玻璃上都贴满了狰狞的人脸。
连续两辆车的司机都摆手说车满了,不肯开门,第三辆终于开门了却只挤得上去三两个小伙。其余人一声哀叹,都不知如何是好。可这时太阳都已经晒起来了,距离迟到只有半小时了。
妈妈说,我们走着去吧,路上能打的时就打,能公交时就坐。但那天,我们没有打到车,也没有坐到车。
到了教室门口,反而是连疲惫也没有了。敲门三声喊报告,门开了,里面突然哄堂大笑。生活老师正在发午饭,喝止学生们不要笑了也没人听。我被笑得很窘迫,但也只是心里这样觉得,脸早就冻得不能再红,也僵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皮鞋里雪化成水,走起路来唧唧水声,回到座位上,我悄悄问同桌,刚刚大家在笑什么?
“今天不是下雪了么,有好几个迟到的。有人早晨大喊过一嗓子:今天谁最晚来,谁就是傻子。”
于是,饭也不吃了,话也不想讲,只觉得同学们都是可憎的,谁也不想理。是真的辛辛苦苦走来的,小孩子只觉心里闷,说不出委屈不值得。
妈妈那天也是要上班的,从我的学校去她的单位更远,她后来是走着去的还是直接请假了呢?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只是一回家就生气,也不知道是气什么。总之认为下雪天里,没能把我按时送到学校里以至于被同学们笑,也有他们的错。
爸妈心情也不很好,言语之间,一家人就互相责骂起来。我本来嗓子也是疼了一天,又哭又喊之后,跑到厕所吐,也没有东西可吐,再擦就是干咳出血丝来。爸妈这才停止了争吵,照顾安抚我睡下。
转天醒来听到妈妈在打电话给老师请假半天,心里突然就轻松了。下午到了学校,老师叫我到讲台旁边询问我是病了吗,然而语气里并非关心而是怀疑,一眼大一眼小地睨着我,又阴阳怪气道:“天气不好谁都不好受,也别太娇气了,听说还吐血了你?”
前排几个偷听的孩子捂嘴笑起来。我直勾勾地瞪过去,心里却是退缩了,不想再来学校了。
所以,当爸妈小心地告知我下学期要转学到就近读书时,我也接受得自然。
这所小学没有之前那里的楼房漂亮,一条羊肠小路过去,风一吹来就是一脸暴土。第一天上学是爸爸来送的,侥幸地绕过了小路上的几摊墙根的粪便,就到了新学校的门口。
转学的孩子,总有些迟疑怯生的。而且我才发现大家都穿自己的衣服,只有我竟然还穿着之前学校的校服。有小孩路过对我指指点点的,我更没出息了,三步一回头。最后忍不住,小小的白衣蓝裙又飞回爸爸身边。
爸爸不免愧疚而伤感地许诺,等赚钱以后还让我回到以前的学校。
我只当转学是因为搬家路远,并没有想太多,记得这话也只是记得爸爸的难过。事实上,我也再没回到之前的小学。甚至再次路过那里,都已过了两个本命年了。
校门已不复崭新巍峨,小时候曾认定的这世间最远的一程路也不过尔尔。只有那条蓝裙的校服,仍是于我而言读书所连带的欣喜,如同犹太人滴在书本上让小孩去舔的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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