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楔子
2015年,钢厂持续不盈利,年年报亏损的第7年。我的师傅郑海山走了。他从钢厂炼钢车间39米的高台上不甚坠落,掉到19米5的转炉煤气管道上,又从上面弹起,重重地摔进0米处还是火红一片的钢渣堆里。
相传在一个名为《世间》的公园门口,一位被称作上帝的售票员无偿地发放着手上的门票,同时告知即将步入其中的人们,一个关于此间笼统的规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以这世间才有了各种意外登场,造就了一起起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
师傅突然挂掉的那年,年仅37岁。生前,他面色红润,印堂油亮,说话底气十足,嗓门大的能冷不防吓人一个激灵。这样的人,任谁看也不会是个短命鬼。所以大感意外的我还以为那只是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大刚开的一个玩笑。因为他的演技一向无懈可击。
但当我挤进人群看到那具双眼紧闭,张着大嘴,又面如死灰的尸体时,我才真的明白,那是总喜欢给别人打预防针,又热衷于背后捅刀子的上帝,才开得起的玩笑!
我趴在师傅身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师傅、师傅......你醒醒啊!师傅。”可他就是不听说,一动不动,也不肯理我!那时他的身体明明是有温度的,还一度温暖了我脏兮兮的爪子。后来大刚解释了那一现象,说是钢渣的余温。
出殡那天,师娘是哭的最伤心的一个,伤心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师傅的生身父母。阵阵秋风途径荒芜空旷的山野,将他们撕心裂肺,连绵不绝的哭声弥散各处。师娘和两位老人就走在送葬队伍前面,她守着棺材一侧,上半身扑到棺材上,手不停地拍打着棺盖,两只脚跌跌撞撞地跟着,既紧张,又笨拙,就像个走不好路的孩子。没有人比她更希望里面的死鬼能诈尸还魂了。
我扛着棺材一端,不止一次回头看,突然意识到嚎啕大哭对于水做的女人可真是个体力活!师娘哭的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在阵阵哭声的伴奏下,太阳穴上的青筋也跟着一凸一凸的!额头总是渗着细汗,凝聚成珠,又一路与泪水融合,最后,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被打湿的一片朱漆棺木,在清晨远阳的微光里泛着暗红的血色。棺板上的泪水,又落在山路的黄土面儿上,毫不留情地砸出一个个小坑。师娘是在不顾性命地哭泣,以至于半路就晕厥了。我没停,继续走着,心里就是想不明白他们夫妻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师傅生前爱喝酒,人散尽后,我就围着他的坟转着,倒着小西沟的原浆。一圈又一圈,直到瓶空。然后跪倒他坟前,将一张彩票举过头顶,“师傅,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不孝之徒有两个不情之请,鉴于您初登仙界法力有限,您可以任选其一。第一、保佑我手上的双色球号码全中。第二、保佑咱们厂能起死回生。”
回到家中我当着刘芳的面拿走了抽屉里的500块钱。我承认我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想跟她大吵一架。
“你什么时候瞎的?”化妆台前,她拍着放下手中的碳素笔,震得台面上的一对耳钉,同时一个起落。不出所料地点火就着。
“怎么了?”我故作不以为意,双手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家里就这些钱了,你全拿走,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啊?”刘芳斜楞着眼珠子瞪着我,像是看见了一坨避之不及的狗屎。那充满厌恶的表情,也不是今天才有,我早已习惯,更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忆起她有多久没有正眼瞧过我。
“我师傅死了,如果有1000,我就拿1000了。”
“他死了,还不让别人活了!我看你是上班上傻了吧!我告诉你李瑞,最多只能随200。要不你就和你师傅住去吧。”
“刘芳,你怎么说话呢?咱们结婚的时候,他还随300呢。你让我拿200去,我师娘他们怎么想?”
“你师娘有60万赔偿金,用不着你救济。要是眼红,就搬过去和她一块花去呀。”
“啪!”
我将蓄谋已久的巴掌,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然后摔门而去。
她追出来在楼道里大喊:“李瑞,有种你也死在钢厂,别回来,让我也拿60万。”
我闻声,气得从三楼又窜上五楼,可她却“砰!”地一声反锁了房门。
我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一片红,心中,无比痛快。
距离上班还有4个小时,我哪都不想去,就在单位更衣楼里坐着,盯着师傅生前用过的衣柜,抽着烟,抽到一半,就咧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哭够了,就去上当天的小夜班。
班前会上,段长邱建国对师傅的事儿依旧只字未提,但并非是他冷血无情。因为他瞪着红肿的眼睛,对我们大喊大叫,“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同志们,安全第一。我希望大家保证生产顺行,挖潜增效,认真做好环保工作的同时,能够严格履行安全规章制度,做到三不伤害,做好互保联保。你们谁都不愿意自己出了安全事故,在九泉之下看到别的男人住你们的房子,花你们的钱,睡你们的老婆,再打你们的娃吧?”
那一刻,那些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刺刀,一次次破膛而出,不断地抽插着我们每个人的心。我们低下头,沉默了,无一例外地从段长的话音儿里看到了郑海山的影子。
耀眼的炼钢炉里就像装着一朵太阳,它随着炉体转动,时而光芒万丈,将9米5平台照得通亮。时而又销声匿迹,在转瞬即逝的"黄昏"后,仅剩下"阑珊的暗夜。"
我松开手中的摇炉杆,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能将时间的钟拨回从前,将逝事的画面倒放,一定要让棺材破土而出,一定要让送葬队伍倒退着把棺材抬回家中,再让师傅顶着棺材板诈尸。我会拉着他,回到到钢材最赚钱的时候,然后告诉他:某一年的某一天你千万别来上班,即使再舍不得那一天的工钱,和当月的全勤奖你也不要来。
其实,我当时心里还装着一件想不通的事情。记得我退伍刚分配到钢厂工作那天,师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记住,安全第一,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先熟悉工作区域环境,多看,多问,少动手。”
他是一个工作态度严谨的人,上班15年我从来见过他冒险作业,洗澡的时候也没见他身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可我上班才7年身上就已经留下了三处烫伤后的老疤。
兑完半钢,我就坐在炉后一吨装的料袋上看事故分析报告。因为出了人命,这份报告要被印成多份呈交给总公司,和很多与安全相关的部门,最后还要分发至全国的钢铁企业供职工学习,引以为戒。所以上面的字很多,牵扯的责任人也很多。可事故原因归结起来却只有三点。而且矛头全部指向死者!
第一、清理除尘灰人员安全意识淡薄。
第二、高空作业没有系安全带。
第三、血样检测酒精含量为75mg。属于酒后上岗,严重违规。
他居然喝酒了!这怎么可能?师傅虽然爱喝酒,可这么多年,他班前班中从不喝酒的。为什么血样里会检测出酒精?我看着上面的酒精含量数值,在眼睛里渐渐发花,最后飙着泪,跑出厂房,跑进办公楼,一脚踹开了厂长办公室的房门,“啪!”地一声将报告拍在办公桌上。我瞪起眼珠子,呼哧呼哧地粗喘,手指狠狠地戳着桌子,恨不得一指头下去,就要戳出一个窟窿。
“你们这些狗官,为了推卸责任就作假报告,愣说我师傅是酒后上岗,是不是?”
老厂长佟兴国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又磕出一支烟丢给我。
“瑞子,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检测报告是真的,原始文件就在总厂安监处放着,你可以不信,可以去看,还可以去问问和你师傅在同一排箱子换衣服的大圣和二国。那天,你师父换工装的时候,他们都闻见他满嘴跑酒气了!”
“放屁,花几个臭钱,找几个污点证人谁不会呀?你等着,你们这些狗官,都给我等着,等我查到证据,就是你们卷包滚蛋的时候。”
我指着佟兴国的鼻子,那些话从一鼓一鼓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我又握紧拳头,像铁匠轮下去的铁锤,不遗余力地砸在佟兴国面前的桌面上。在他紧张地绷直身体时,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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