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晋国都城昌州往东走,一日的脚程外有座山,因山上有棵梧桐树,树冠团团交错竟掩半个山头,故名梧桐山。梧桐山上有座寺庙,庙身不小,可也被这梧桐树遮盖了大半,故名梧桐寺。
这梧桐寺莫清明的年岁便有了,纵使中原百姓历来尊崇佛家却也无人能说清楚它的来历,想是有这梧桐树的年岁便有了这寺庙。只知其在前朝极具盛名,达官显贵农桑布衣无不尊崇。及至本朝,皇家贵族皆迁于岭西地区,不侍佛祖,虽今上为统一中原,各族融合有兴佛家之意却也只是浅谈辄止。因而这梧桐寺虽不及之前盛名,却也不至于香火断绝。
这日,寅时刚半,天不过微亮,朦胧间一辆青帷马车渐入梧桐山,及至山脚下便停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言道:“林嬷嬷,这里距山门还有颇多距离,前面有现成的车道我紧着鞭子,转眼的功夫便到。”
车内,一妇人身穿一袭湘色衣裳,斜倚在背后的靠枕上,眼睛微眯着,精神萎靡。这妇人脚边坐着个年龄稍大的嬷嬷,一身绛红色的衣裳,洗的半旧。正曲着腿给这妇人倒茶,嘴上也不闲着:“夫人,现在不过寅时刚半,天还未亮,您不如歇会,用些茶点再进山不迟”
这妇人接过茶点不过用了一个便搁下了,说:“不可,今日虽说出门早些,我却想着自己能走上山门才是诚意,纵使未成,也算了了我的念想。”
林嬷嬷是知晓夫人的性子的,不便多言,转身挑起车帷对那车夫说道:“安平,不用前行,就在这里伺候夫人下车。”
安平听了此言,不敢耽误,赶紧拿了上马凳备着下车。
现在已是夏末,山里本是清凉,再加上是初晓凉意便更盛了。林嬷嬷拿了早已备好的鸭黄色的斗篷伺候夫人穿好,才转身吩咐安平:“你且等在这里,我陪夫人上去便是。”安平连忙称是不用赘述
梧桐寺的香火虽不如以前却也是兴盛过的,整齐的石头台阶从山下一路修到山门,百姓一步一步从这台阶徒步走上山门才最是显得心诚,只有显贵家的家眷,不耐行走才会坐马车从前面的车道上山。
林嬷嬷小心的扶着自家夫人走上台阶,嘴里不忘提醒着:“夫人您慢些,小心台阶。”
“嬷嬷,我这是多久没出门了,我都不记得了。”妇人道
“夫人确是好久没有出门了,上一次出门还是应了范小姐的帖子去了范府,确实有些年头了。”林嬷嬷回道
妇人嘴角牵起一抹浅笑,“那时思怡将要远嫁,想是以后再见确也是难了,下了帖子请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府。”
顿了一下,又言道“她也早不是什么范小姐了,我也,当了这么多年的易夫人,我们总也是回不去了。”
“夫人”说道过去之事林嬷嬷担心的看着妇人。
“不碍事的”这样说着思绪却是飘的远了。
那时,她刚嫁入易府,时刻记得母亲临别之言,少说话更要少做事。此话她初时听得很是懵懂,问母亲:“母亲,女儿做了别人家媳妇不是应该事事勤快,怎能一味偷懒呢?”
母亲对她从来不缺耐心,摩挲着她的手说:“我的傻秀儿,自你懂事母亲便教于你中馈之事,你总是偷懒不尽心,今日要出嫁了却也是知道去了别人家要勤快些。”
母亲看着她绯红的双颊,话锋一转:“不过,你是新妇,首要的便是听话,家事自由你婆婆做主。易家乃前朝旧臣,说好听些是讲究母慈子孝,难听些便是最是迂腐的, 规矩颇多,你婆婆怎么会让你管到她的头上。”
因是如此,初接到范思怡的帖子她忖度着也只能以身体不适推了,谁知他知道了帮着在婆婆面前求了情,婆婆虽是不喜却也是允了。
范思怡因是远嫁,两人自知再见已难,竟是执手相看泪眼。
她想着总是要安慰范思怡的,也就捡着些旧时的趣事宽慰她,范思怡却拉着她的手问到:“他对你可还好。”
“谁?”她怔愣了一下脸颊顿时红了。
范思怡却是不愿放过她,急问:“当然是易连文了,他对你到底好不好嘛?”
她甚是羞怯,却也知范思怡的好意,讷讷的回道;“甚好。”再不多一语。
也怕范思怡再问些其他的,她急忙转了话题。
说到来时路上遇上的一件奇事:
“你我两家虽住一城却也相距甚远,便走了城外的官道,绕到西城门外的十里岗时却是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安国公家的马车坏了,挡了道。这十里岗因远离主城,又多是平头百姓多行之地,官家自是懒得修整。我虽急着来见你,却也无奈只能等着。”
范思怡见她难得话多一回,也知她的心思,极为捧场,听的很是认真。也不忘提醒道:“安国公是先皇唯一在世的胞弟,当年入主卫国立下汗马功劳,最是势大不好惹,既是他府的人你躲着总是对的。”
她却轻笑着说:“有我这不敢惹得,也自有那敢惹得。”
范思怡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问到:“谁人如此大胆敢惹安国公府的人,怕是不要命了呀?”
她也不急,慢慢道来:“你想这整个晋国有谁能和安国公府抗衡个一二的?”
范思怡岂会不知,惊讶的说:“你说的是镇国大将军府的人?”
“不错,你我都认识,正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六小姐尹踏白。尹六小姐一身白色戎装一骥黑马疾驰而来却也是被拦了下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尹六小姐似乎急于出城也不愿计较,只说她不过一人一马尚可过去。谁知那安国公府的家奴却是个仗势的,直言怕她行事粗鲁惊着他家主子。”
“安国公府的行事自是如此,家里的奴才仗着主子身份最是不把别人看在眼里,这尹六小姐要出城却是得费些功夫了?只是这车里不知是安国公府何人?”范思怡显是听的担心起来。
“这到不知,车外倒是有两个丫鬟伺候,车里的便是娇客了。”她也思索着。
“其中一个丫鬟可是束发着了轻便的短襟?”范思怡突然想到了什么。
“却是有个丫鬟如此,你怎的知道?”她疑惑的问道。
“车里坐着的怕是丽华郡主了,丽华郡主出身高贵,年初又被皇上赐婚了四皇子刘显,身份更是贵重。这丫鬟听说便是丽华郡主的姨母容贵妃送的。”范思怡想的有些入了神,抬头又问道:“按道理丽华郡主是待嫁之身,不该如此出门,还去了不常去的十里岗,那尹六小姐又是如何了呢?”
“竟是丽华郡主,怪不得随行的奴才如此跋扈。”她已是十分不喜。
“你快说呀,后来怎么了?”范思怡急切的问道。
“那拦路的奴才该是请示过主子的,说话更是欺人了些,竟说尹六小姐过去也是可以的,只是怕惊了他家主子,让她下马引马而过。”
她也不再绕弯子,接着说:“那尹六小姐也是个气盛的怎忍得如此羞辱,竟也不顾其他,直接提鞭打了那奴才。如今想来尹六小姐也是过了,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何况是丽华郡主的人。这安国公府与镇国将军府怕是更添不睦了。”
范思怡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试探的问她:“那拦路的奴才怕是伤的不轻吧?”
她木然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到未细看,尹六小姐尚且如此,我又怎么过得,而且我也急着见你,便命车夫绕了南门过来。”
“那今日在场的还有何人?”范思怡冷静下来接着问道,“想是有那丫鬟在,丽华郡主应是不至于受惊吓太过,”
“不过几个百姓,听说是安国公府的马车早避开了。”她回忆着说道。
范思怡却是突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道:“事情现在尚不清楚,那尹六小姐自小师从镇国公,身手很是了得,脾气也像了镇国公十成十,最是不忍气吞声的。丽华郡主又是威严惯了的,身边又添了个会功夫的丫头,怕是要动起手来。丽华郡主安然还可,若出了问题,势必要与镇国将军府讨要公道,到时候你这旁观者怕是要受牵连。我也不便再留你,你素来遇事单纯,却也不得不防备着,回去以后只管称病,若再有其他的牵扯,你只管派了人知会我一声,你我这么些年的情谊我总是要帮你些才是的。”
她到此时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不再客气,与范思怡道:“你我自小的情谊,却总是你提点着我,如今,你要远嫁了,以后再是如此怕是不能够了。”
心中纵有百转,面上却也强忍着,和范思怡只能道了别。
不想那日一别竟已是数年。
“夫人,前面有个亭子,奴婢扶您过去休息会。”林嬷嬷看妇人脸色不对,关切的说。这妇人感觉眼前恍惚了一下,只觉疲惫,也不推拒便由林嬷嬷扶着过去那凉亭歇脚。
内宅妇人本就不耐行走,这梧桐山的台阶更是繁多陡峭,两人这许久也不过走了少半,天却已是是大亮了,阳光穿过层层的梧桐树叶,已不再刺眼,竟添了许多的斑驳陆离。歇了片刻,妇人也不敢耽搁许多,起身继续上山。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亭子,只见亭子正檐下挂了个匾额,书陆离亭三字。妇人愣了一下,也只是轻笑了一下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