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笼罩的天空中,指示方向的北斗星终于在升腾的雾气中隐去了踪迹。整片荒漠仿佛坠入了无底的黑色深渊中,再也没有一丝令生者继续存活的希望。
柳十二耷拉着眼皮,在饥渴与脱水的折磨中逐渐失去意识。
浩瀚无垠的沙漠里,若有若无地卷起一阵阵风沙,一名少女提着一盏纸糊的竹篾灯笼静悄悄走着,灯笼里的烛光摇摇晃晃,始终没有削弱。
那是一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稚嫩清秀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光洁额头上垂下一缕茶色的秀发,她将身体包裹在一件棕色的披风里,脚下一双江南才有的白底青布绣花鞋格外素雅别致,那只白皙柔软的左手,轻轻提着那枚古怪的灯笼。
杨十二望着走近他的女孩,用几乎难以辨识的声音乞求着:“救……救救我。”
“我可救不了你呀,柳十二,我是你的提灯人。”在那片朦胧而又诡异的绿光里,女孩咯咯笑道。
杨十二愣愣望着那盏说不出古怪的灯笼,突然浑身一震,面色大变。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灯笼,身体拼命地往后挪动,惊恐万分道:“那里面烧着的不是蜡烛,是……”
女孩嘟起嘴,悻悻然道:“当然啦,都说了我是提灯人,里面烧着的都是死人的魂魄啦,不过你别怕,等会你死了,你的魂魄还要很久才能做成灯油呢。”
清晨的日光倾泻而下,远处驼铃声响起,这片广阔无垠的大漠里连风也变得安静。
大漠中心的绿洲,有着一株参天的千年古柏树,一位少女坐在树杈上,身边放了一盏灯火未熄的灯笼,轻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青草青,黄沙黄。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二>
一骑快马由北向南疾驰而来,尚是辰时,晚秋的寒气将驿道两旁的枯叶染上了一层厚重的白霜。
陵州城门已是大开,城门外排了长长一列等待检查后入城的百姓,那骑快马行至城门前,没有半点勒马放缓的意思,仍是如同利箭一般横冲直撞,一名城门守卫正欲上前阻拦,却被身旁的一人制止,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看向那名驿卒的手中。
守卫望向那人手中,却见他手中高举一枚铜制腰牌,腰牌内阴刻几个隶书的大字,却正是京兆府衙门的腰牌,京兆府下辖十三县,却未曾涵盖陵州,因此守卫也是疑惑不解,陵州城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要劳驾这原本不相干的京兆府大动干戈。
排队的长长队列中,站着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白衣男子,男子并未关心那骑快马,只抬头愣愣望着头顶的那轮初升朝阳,回过头疑惑道:“玥儿姑娘,你又不是鬼,干嘛那么怕阳光。”
男子身后的阴影处,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正压低脑袋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听到男子的话,不紧不慢道:“姓柳的,站直,挡好。”
柳十二无奈一笑,站正了身体,又听到身后的女孩轻声道:“姑娘我都是在夜里出来工作,太阳见得少,所以不习惯。”
柳十二闻言一愣,开口道:“玥儿姑娘,你做提灯人多久了?”
女孩两只好看的剪水眸里升起一丝疑惑神色,喃喃道:“多久了?我好像也不记得了。”
“不过呢,判官爷爷说,等我把陵州城里的那个人送走后,我就不用再做提灯人了。所以你得好好帮我找,不然到时候先把你得魂魄一点一点熬成灯油。”玥儿姑娘似乎是个不愿意深究的主,既然想不起来的东西便不想了,脸上又挂上了一抹幸灾乐祸地笑意。
柳十二一时语塞。
当初这个性情古怪的玥儿姑娘答应他,让自己先回乡见过父母和那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后再取走自己的魂魄,而自己必须答应他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帮她找到她最后一个需要送走的魂魄,第二件事这显然涉世未深的丫头说得时候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是带她去江南那边好好玩个痛快。
两人一路从漠北向南,餐风露宿,虽然走得辛苦,小丫头却一直对江南的风土人情兴致怏然,柳十二一路为她讲解奇闻异事,却也不觉别有趣味,听得小丫头大呼过瘾,未雇车马,两人走走停停过了一个来月方才来到了柳十二的故乡陵州。
季节已是由暑入秋,草木凋敝,寒山孤远,靖康之后,国力式微,完颜兀术突然撕毁盟约,大举南侵,朝廷屡战屡败,南宋已是危在旦夕。
柳十二步入陵州城,小丫头紧紧跟在他身后,举目环顾,昔日的雕梁画栋许多已是化为了断壁残垣,道路上行人稀少,脸上各是愁意,整座陵州城在战火熄灭之后仿佛变得死气沉沉,秋意渐凉,虽然骄阳当空,却只吹得人骨子里生出寒意。
“姓柳的,你怎么了?”小丫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柳十二从沉思中惊醒,心中恍然,是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回这陵州城也不过是再与家中父母和青婷见上一面,这些家国之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于是释然道:“没什么,走吧,先去我家见父母吧。”
玥儿紧紧裹着那件柳十二给她买的浅绛色短襦,右脚脚尖轻轻在左脚脚背点了点,低头细声道;“我能不能不去了?”
柳十二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是生出了几分怜爱,再怎么说,这小丫头心性也不过才十四五岁,虽然爱凑热闹,却又怕和生人说话。
“那好吧,一会儿,你在门口等我,我去和家中高堂辞行之后再来找你。”
玥儿闻言双眼放光,小鸡啄米似地不停点着头,不住地说好。
<三>
柳十二与小丫头一路向城西的走去,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柳十二望向不远处的柳家绸缎铺子,轻声说:“到了。”
小丫头循声望去,只见街道左边大大小小落了四五家做生意的铺子,却皆是大门紧闭,第三家铺子上匾文龙飞凤舞几个鎏金大字:柳记绸缎庄,柳十二疑惑道:“怎地这个时辰,铺子还不开门。”
小丫头左右环顾,找了个阴凉的树荫,树下正好有一块不知谁搬来的石头,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望着头顶的大树,满脸欢喜,显然是为自己找到了这一块风水宝地喜不自胜。
柳十二并没有马上进铺子,而是对玥儿说了句:“你等我一会儿。”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丫头望着柳十二回来的方向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因为柳十二手里正捧着三根冰糖葫芦。
小丫头手里攥着两根冰糖葫芦,嘴里还塞了一根,伸出手向柳十二挥手,似乎是让他快去快回,嘴里却已是含糊不清。
柳十二淡淡一笑,推开了绸缎铺子的大门。
屋里出奇地安静,柳十二皱起了眉,柜台上盖上了薄薄一层灰,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匹布,自己去北方出货也不过过了短短半年,怎地家里的铺子便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院后一株高大的桃花树,已是疏影横斜,清冷寂寥,那是他出生那年,辞官回乡的父亲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
柳十二急匆匆地闯出门,望见还坐在树下认真啃着冰糖葫芦的玥儿,开口道:“走吧,我娘不在店里”
“去哪?”小丫头疑惑道。
“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肯定知道我娘的下落。”柳十二眺目望向更西方的角落。
<四>
陵州城西是整座陵州城最是偏僻的位置,更是这座曾今繁华的陵州城最出名的销金窟。
城西最深处的巷子,名叫烟花巷,顾名思义,是青楼潇馆群聚之地,传闻烟花巷最出名的三家妓院,分别是燕春楼、潇湘馆和月来店下处。
烟花巷外有一条环流而过的清河,被上了年纪的本地人唤作胭脂河,因为那一河流水不知多少是姑娘的胭脂,又有多少是那苦楚女子的泪水。
清河下游,最是藏污纳垢处,有一间密不透风的矮小木屋,柳十二一把推开木屋小门,屋子里很黑,柳十二瞳孔逐渐放大,这才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枯瘦身体。
“姚公,你可知道我娘在哪吗?”柳十二开口问道。
“是小十二吗?” 床上那人似乎是想坐起来,试了几次还是失败了,声音沧桑,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柳十二没开口,表示默认。
姚公咳嗽了起来,似乎是咳起来止不住,用嘴捂住了口,声音听起来及其虚弱:“你娘,你离开陵州城没多久,她就被官府的人抓了。”
姚公沉默了一会儿,侧过头伸出手抓主柳十二的手,柳十二感受到那是一双如同枯柴的手,冰冷而瘦小,姚公用力握紧了柳十二的手,柳十二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双冰冷的手心有冷汗沁出,他听到姚公轻微的声音:“小十二,离开了陵州,你就不该回来的。”
房间里只剩下姚公病入膏肓的轻咳声,小丫头没有进屋,便更显得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安静。
“青婷呢?”柳十二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她去哪了?”
姚公浑身一颤,像是被击中了软肋一般,那只握紧柳十二的手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青婷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啊。”
“她为了救你娘,去求如今的陵州知府,可官府的人哪里肯听她说话,几次击鼓鸣冤后都被官府里的衙役一通毒打扔了出来,最后官府里的人跟她说,一千两银子赎人,没银子以后别来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也只是官府里拿来搪塞她的话,她一个烧饼铺家的孤女,父母早逝,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姚公继续说着:“一千两银子,她变卖了店里的一切家当,挨家挨户地去求那些以前的熟人,受尽了冷眼与刁难,却哪里凑得到这么多银子呢。”
姚公停止了诉说,望向了柳十二,姚公问:“你还要继续听吗?”
柳十二点了点头。
“她来找过我,让我帮她寻个青楼把她卖个好价钱,可我怎么可能帮她做这种事,她爹,你爹都是我曾今的知己好友,我劝了了一整天,最后她点着头答应了我。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就听说了她把自己卖去了月来店下处,所得不多不少,是一千两银子。哎,这个傻姑娘啊……就算这样,又怎么救得了你娘,她犯得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啊。”
柳十二如遭雷击,整个身子仿佛被瞬间抽空一般,那只伸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然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忽地发疯似地笑了起来,笑声说不出的凄楚,口中不停地喃喃道:“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呢”。
姚公闭上了眼,叹声道:“凉薄乱世,人贱至斯呐。”
<五>
柳十二走出了那间木屋,出门前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玥儿正攥着最后一根糖葫芦,似乎在吃与不吃中徘徊不定,望见柳十二走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姓柳的,有人欺负你了?怎么哭了?告诉我,本姑娘给你公报私仇。”
柳十二过去用手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少女的头,开口道:“你要找的最后一个被你送走的人是谁?走吧,我帮你找。”
少女歪着脖子满脸疑惑地望着柳十二,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才奇怪道:“你不找你娘,不找你未婚妻了吗?”
柳十二抬头望向烟花巷深处,平静道:“我娘两个月前便离世了,至于我的未婚妻,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我柳十二还能活多久呢?”
玥儿露出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惆怅模样,踮起脚拍了拍柳十二的肩安慰道:“没关系,反正到时候被我熬成灯油,还能燃很久呢。”
“对了,最后一个人,判官爷爷告诉我说是一个大官,是什么陵州知府。”玥儿一边想着一边道,“好像叫什么韩世卿。”
“韩世卿?”柳十二双眼眯起,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复杂的快感,声音冰冷道,“走,我们去找他。”
“现在?可是现在他还没到死的时候呢。”玥儿手上凭空出现了一枚灯笼,灯笼里燃着幽幽绿光,“诺,灯光还很亮呢,等灯快熄的时候,就是拿他魂魄炼成灯油的时候了。”
柳十二低下身子仔细观察道:“灯笼和我那一枚不同啊。”
玥儿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当然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灯笼,你的灯笼都已经熄了,你小点声说话,不然让判官爷爷知道我就惨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六>
将玥儿这个小丫头安排在一家客栈,在给她买了一大堆糖葫芦后,玥儿终于答应让柳十二独自一个人在陵州城里走一走。
已是入了深夜,柳十二自顾自走进了烟花巷,小巷深处有一株高大槐树,一弯下弦月高悬空中,洒下清冷的月光透过那茂密的槐树,映得地面树影婆娑。
柳十二抬头,面前正是那月来店下处。
一路风霜,柳十二仍未梳洗,生得蓬头垢面,迎客的小厮见惯了来往的高官富贾,无不是衣着光鲜,自然将柳十二拒之门外。
柳十二没想过进去,烟花地是伤心地,他不想徒增伤心。
但他忽然想喝酒,尤其是陵州城里最出名的寒潭香,醇厚绵长,醉生梦死。
没有酒没有故人,他倚着那株槐树,伴着那冰凉月色,沉沉睡去。
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露气也变得愈发生冷。
柳十二被衣衫单薄,寒气侵袭,从睡梦中惊醒,虽说月来店下处是这座陵州城里一等的青楼潇馆,然而时过三更,人影阑珊,也是没了早先的喧闹。
高楼上响起了琴声,在这深夜里如同缥缈不定的梦境一般,令人沉迷,不愿醒来。
是自己最爱的那首《平沙落雁》,柳十二记得这首曲子,是娘亲教给青婷的。
琴声哀怨婉转,似孤鹤悲唳,一曲奏罢,琴声戛然而止,只剩余音袅袅。
一袭如雪白裙款款而来,怀里抱了只体态丰腴的白猫,女子窈窕身姿,在绯红灯影下更是美貌不可方物,柳十二浑身一震,从梦中惊醒。
“青婷……”那眉眼楚楚,惹人怜爱的模样,不是她又会是谁。柳十二几欲脱口而出,可终究没有发出声。
物是人非事事休。
女子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忽地止住步子,声音哽咽道:“柳大哥……”
她终究没有回头。
她不愿认他,他不敢认她。
柳十二望着苏青婷慢慢走回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楼,就像有一根针在他的心头不停地刺入,每一次都让他疼到几乎颤栗。
柳十二开口道:“青婷!”
怀抱白猫的动人女子停下步子,双肩耸动,声音哽咽道:“柳大哥,再见了。”
苏青婷一步步没入了黑暗中,柳十二痴痴望着那个背影,心仿佛也一点点变得冰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