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妩媚

先说一个对子。

问,霍去病,对出下句。答曰,辛弃疾。我非常喜欢这个对子,说得真好,威武的少年将军对神采飞扬的文豪,再合适不过。我想辛弃疾若知道这个,一定会说,“吾为将则此联更佳矣!”

这里就不赘述他的生平了,这是一把曾饮封喉血的宝刀,在一鸣惊人后就沉默封存,最终作为辉煌的艺术品千古流芳。

辛词高举鲜明旗帜,一眼就能认出。课文中选的两首就很典型,气势宏大,收放自如,小处细腻,大处壮烈,用词很讲究。我自己还觉得辛词有一个特点,很少写景。我猜想这就是他的词朗朗上口熟读易背的缘故。偶尔几句,也是长驱直入,直取眉心。像“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都是词浅情深的。写景是诗词热门,文学作品里有很多借景抒情,美则美矣,但实在很难给人留下印象。柳李二人都有这样的毛病(李煜,晏殊,欧阳修他们也是),辛弃疾心谙此道,他对大自然寄情不多,他怀古,用典的名声天下第一。

每次碰到新的辛词时,总会在通看一遍后,一句一句指着,对着注释细细地读。阅读在此时是安静沉着的,因为必须去琢磨为什么这里要用这个典故。去揣摩他的用意。他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不能越过,一首词通常用五六个典,读下来费时不短。一急就不知所云,烦煞众人。贬言“掉书袋”这点,见仁见智,喜欢的人赞不绝口,不喜欢的人理由充足。可是大家必须得承认,他用典技法高超,是干净利落,表述巧妙的,读只会读不懂,绝对不会读不通。说掉书袋只是抱怨他用典太多,而不是指他差强人意,故意卖弄。写议论文时搔首挠腮的人(比如我),就得多学学,去研究一下如何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凸显出来,去研究一下如何解读出新意,去研究一下如何运用。这些都近在眼前。比如这首《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下片: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一段出现的典故,是和司马迁有关的那个李陵以及耳熟能详的荆轲,家喻户晓。描述荆轲的话,雏形就是《荆轲刺秦王》的那一段。读到衣冠似雪时,一股寒意涌来。雪字很悲戚。

辛词用典极大地挖掘了词的深度,把字塞得鼓鼓囊囊,丰满之极。读者怎么也吃不完。

辛幼安的词,胜在别出心裁。他是巧匠,语言之师。写出传世好词,很多人要靠气运,靠三杯两盏淡酒,靠黯然销魂,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有惊人句。他则不然,稳扎稳打。辛词主旨是爱国,写了几十年,题材用不烂,好词上百首,是有原因的。他的妙想频出,构思千奇百巧,用异曲同工来形容不好,该说是源同路异,发轫于此,自成一格。他写弹琵琶的人,道:“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琵琶行》大家都看过,写琵琶女写得真好,层层摹画。这里几句,还化用了一段,但水准可以相较量,那句泪珠盈睫,真是精妙!大家都去看幽怨的眼神,只有他关注到了睫毛。还有一句,“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万般怜惜,万般不舍,即便是爱人莫过于此!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刻画春天,不停地通感拟人比喻排比想象的人,请看看这句!是谁说雄才抱负未能施的怨恨只有一种的?

辛弃疾的局限很明显。他后期写词片片上佳,在最高境界上徘徊,却无法突破。这是思想本质的原因。他博学,但是确是地地道道的儒生,踏踏实实的忠君之道。到他这样的地步,已经是上限了,参悟透了。爱国尽忠的本质就是一副镣铐。苏东坡不然,他后来信道知佛,读老子,看佛经,价值观更加广阔,写出来的词是烟水茫茫的广阔,潇洒自然,不加掩饰,率性自然。老子的思想是高于孔孟之道的,它很玄,但只有这样大而琢磨不透的思想哲学,才能引领人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前行,或引导,或解惑。辛氏走的儒道,是通透,能见底的。罢了,不谈这个,文学家的峰巅已经被幼安占据一角了。他不是艺术家,但他是语言家。

稼轩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看稼轩更妩媚。铁骨铿铿,柔情宛转缠绕。千年浪淘沙,知会他的人早已不止二三子了。读他的词,入口酸辣,甜沁胸腔,愁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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