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平民生涯

“   二十几年来,日日与我相伴的,唯有猜不透的人心,填不平的欲望,争不休的权势。而此刻,而此刻,阳光灿烂,风吹绿柳,脱去出宫时的繁饰华服,身著平民百姓的粗布衣服,我流连于田园市井,醉心做一介草民,对于过往,只字不对我儿提。”

我逃离那场大火,是在建文四年,即1402年。

我的平民生涯_第1张图片

浓烟如无边的暗夜,笼罩死灰般沉寂的皇宫。呼吸似灌了铅,沉重地提不起来。昔日的一切,已是眼前的满目疮痍。我搂着年仅四岁的儿子,朱文奎,在白昼的黑暗中卑微求生,身边只有贴身侍卫,洪蔺相伴。

我终于逃了出来。皇城之外,已是一片盎然的春意,一方我从未见过的美景。二十几年来,日日与我相伴的,唯有猜不透的人心,填不平的欲望,争不休的权势。而此刻,阳光灿烂,风吹绿柳,脱去出宫时的繁饰华服,身著平民百姓的粗布衣服,我流连于田园市井,醉心做一介草民,对于过往,只字不对我儿提,也不许侍卫洪蔺对奎儿提及半字。“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学士的这句话,成了我今生对奎儿唯一的企盼。我为奎儿易名为朱禺。

自小在宫中三位儒师的教导下,我熟读儒家经书,凭借这一点,我成了一位民间私塾先生。白天在私塾讲学,以求得些许口粮。“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群童抑扬的读书声,比起昔日王公贵族谄媚的声声万岁,更让我感到生命的真实。禺儿同其他孩子一样,也在私塾读书识字,并无过人之处,还常常因为记不住所授内容而被我责骂。

岁日将近,街上行人日渐多了起来。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欢快的气氛像烈日一样,感染这着每一个人。我带着禺儿,在热闹的人群中穿梭。远处一群人围成的人墙里,杂耍班子正在表演杂技。禺儿的目光在这里停留。

“爹爹,那些人在干什么呢”?“在表演杂技”,我说道。“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禺儿兴奋地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挤进了人群里。身上的那股蛮劲,让我感到诧异,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所应该有的。他睁圆两眼激动地看着杂耍师傅徒手将一块大石头劈成了两半,并随着周围的人高声呐喊。在他认真的眼眸里,我看到了在他身上从未有过的专注。我呆立于人群之中,只觉惶恐不安,周围人因激动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周遭一片嘈杂,我的世界却黯然无声。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面色沉重。禺儿却继续兴奋地追问我关于刚才的事情。“爹爹,我觉得那些人好厉害,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徒手将坏人打倒呢,我以后也要成为像他们那样武功很厉害的人。爹爹,你可不可以教我学武。”

“爹爹不会”

“那洪蔺哥哥呢”

“他也不会。。。。。。禺儿以后不许再提学武的事,更不能跑去看杂耍,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禺儿将他的手从我的掌心抽回,委屈的眼神中带着小小的倔强。

当我告知洪蔺今天发生的事时,洪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神色。“禺儿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了。我看得出来,虽然你天天把他带到私塾里,读孔孟之书,他却志不在此。教他习武未必不可,或许将来禺儿可以帮主人重新回到宫中,夺回原本属于你们的东西。”

“一派胡言!” 我颤抖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权利不属于我,争斗不属于我,只有真正的生活才属于我。世人只看到我坐在龙椅上的无上荣光,却看不到背后的藏污纳垢。权利能让一个人的人生走向巅峰,也能让一个人的灵魂走向毁灭。。。。。。洪蔺默默不语。我转过身去,看着正在熟睡的禺儿。月光透过窗隙照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洁白又平静。

我继续我的教书生涯,禺儿则一天天长大。他开始背着我,趁着私塾放学的空儿,以找同伴玩耍为幌子,偷偷在外面习武。他第一次脸上带着伤痕回家时,我尚未察觉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后来次数越来越频繁,我起了疑心。这之后,禺儿和往常一样,照旧每日跟随我到私塾念书。站在三尺讲台之上,看着他平静地坐在那,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脸上尚未褪去的伤痕,却又让我隐隐不安。

不安和好奇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徘徊。我终于跟在了禺儿后面,看着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座荒废的庙里。地上杂草丛生,几根荒木七零八落地散在那儿,空气中不断堆积的灰尘将原本金黄的佛像笼上惨白的面色。禺儿从地上捡起了一把竹剑,褪色的帷幔后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当我终于看清楚帷幔后面的那张面孔时,禺儿手中的剑开始在空气中挥舞,昔日的场景随着空气被划开的声音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熊熊的烈火,遍地的哀嚎,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原来洪蔺早就告知了禺儿所有的一切,关于禺儿的真实身份,关于我,也关于自己。洪蔺不叫洪蔺,叫齐泰,洪武二十八年被提拔为兵部侍郎。朱禺不叫朱禺,叫朱文奎,而他口中的爹爹,则是当今皇帝朱棣的侄子,朱允炆。十五年前,从靖役之难的那场大火中逃了出来,过了十五年隐姓埋名的生活。禺儿痛恨我的懦弱,觉得我不该甘于做一个每天只会吟咏孔孟之书的乡儒,而他之所以想学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看见爹爹重新坐在龙椅上,受群臣朝拜,万人敬仰。他群情激昂地向我讲述他的雄心壮志,不甘于做一个乡儒的儿子,他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他本应是当朝太子。。。。。。

我试图阻拦,可是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他。他坚毅卓绝。

永乐十八年,禺儿离开了我。他通过了力士的选拔,加入了锦衣卫。他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棋,每天活在阴谋和算计之中,不敢稍加松懈。后来听说他成了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他成了大忙人。人人争相奉承的人,以便能让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而他写回的家书,也越来越少了。甚至最后,音信全无。。。。。。

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噩耗传的那一天,在满城人们的议论声中。“贴身侍卫企图刺杀皇帝,最后被乱刀砍死。。。。。。”

我仰天长叹,两行热泪从我斑白的鬓角滑落。四下无人的街,一个消瘦的身影踽踽独行。

“禺儿,你始终不懂,生活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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