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by亦舒-第二章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我不打算满足她。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已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方便吗?"我过意不去。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他宠我?"我反问。"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我呆呆坐下。兵败如山倒。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唐晶也是这么说。"愿睹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谁说不是?"子群说。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我呆木着。"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就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吗?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让我细想。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我不相信。""咄!"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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