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小说)


那天夜里合该有事。

晚上,小队没有安排打夜工,也许是思想的支配,劳累了一天的身子 十分精神。晚饭后,我对父母说我要去曾家湾排练节目,叫他们早点休息。我们小队有三个湾子,我家离大湾,即队委会有一里路,翻过一道山岗,穿两个地垱,过一条河沟,从田畈直通曾家稻场。

月朗星稀,地上看得十分清楚。父亲要送我,我说:‘’不用送,不怕。‘’ 母亲说:‘’叫黑子跟你去。‘’

黑子是我们家养的大黑狗。通身纯黑,没有一丝杂毛,黑子小的时候,小队杀牛煎骨头汤它喝了很多,老人们说狗喝了牛骨汤像人吃鹿茸一样发身子,所以黑子毛黑得油光发亮。黑子特别听话,晚上开会评分它总是在岗那边等我们,有时突然钻出,跳起来前腿搭上我们的肩膀。如果不知道情况的人一定吓得半死。

‘’黑子,黑子。‘’ 我叫两声,黑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

‘’走,跟我去。‘’

黑子摇头摆尾跟在我后面。

到了曾家湾,养蚕室静静地没有一个人,今夜宣传队没有约定排练节目,白天捆谷挑草头累得要死,现在才八点湾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几家还亮着灯。我走进湾子后面横屋窄窄的走廊。走廊南面是一间私堂,私堂就是曾家几个小房公共的厅堂。北面是一排单间房子,靠西北住着一家人,东北进门这边两间以前是下乡知识青年住,现在是汤有泉生活的地方。

两间小屋,进门一间做伙房,左边有一个小火塘,北面窗下一个土砖砌的没有烟囱的灶台。以前知情先是派到各农户吃。后来,队委会觉得麻烦叫她们自己做饭吃。刚开始,他们在火塘煮饭,不会用大别山吊锅,吊锅用一个木勾挂在火塘上面,可以根据火候大小需要随意升降。如果火太大锅里煮开了就升高一点,火小了还需要煮就将吊勾放下一点。用习惯了升降自如,不会用就不听话,想升升不起,想降降不下,像一匹野马,驯服不了。锅里煮开了溢出来,她们不知道揭开锅盖,几个人按不住,吊锅也升不上去,干脆提下来。还是老农教她们怎么用,慢慢就用习惯了。

这两年,汤有泉在这里改造,有时队委会忘了安排就餐,他就在这里搞得吃。一进门汤主任坐在那里看书,昏暗的电灯下他戴一付老花眼镜,年纪才五十六七岁,头发花白,背已微驼,面部的皱纹在灯影下呈现黑白交替的条纹。

他是麻城人,家中有父母妻子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老小指望他三十多块钱工资过日子,大人和媳妇披星戴月地出工还不时挨批斗,游行,挨打受骂,没有出头之日。他更是苦不堪言,也不能言,只有默默改造,重新做人。幸亏在我们小队还没有特别为难于他。表姐对他很热情,常常偷偷把自己家自留地种的蔬菜,芋头,南瓜或者自己晒的红薯干送给他,表姐同情汤主任可怜。一个反革命,内奸,叛徒能同情吗?不能。只有暗暗地照顾,做好事荫及子孙。一来二往,时间长了总会有一些感情。汤主任总是回避,怕人家说三道四影响表姐,即使借一百二十个胆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汤主任见我来了,放下书站起来问:‘’邵双,你怎么来了?‘’

‘’汤主任,我想开一个小灶,把我们的节目再练几遍。‘’ 我说。

‘’好哇。巩固巩固更好。‘’

‘’走,我们去邀玉云。‘’

表姐双姓欧阳,名玉云。欧阳玉云,这名字就像诗一样好听,吸引人。

我们沿屋内走廊自北向西往南穿越,整个湾子的房子是怀抱子的形式,一正两横,不用走露天地,下雨不打伞湿不了脚。我打着一把铜电筒,我没有问父亲,这把铜电筒是哪里来的,在农村有这样的电筒很先进,有了它晚上开会走夜路方便。此刻,汤主任走在我后面,黑子不声不响地尾随在他身边。狗是趁人势,在家厉害,出来到别人湾里就不张扬。

表姐的伙房没有亮灯,大慨在房里做针线活。老人一般过夜就睡觉,免得点灯多用油。我们走到南端表姐门外见里面有亮,以为她还没有睡。因为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多想就喊:‘’姐,姐。‘’

没有听到回应。

‘’玉云姐。‘’我又喊一声。

细听,好像有男人的声音:‘’不要答应!我去看看。‘’男人以命令的口吻说,表姐没有做声。

听这话,自然知道是她男人回来了,野男人肯定没有这个底气说话。汤主任有点耳背,没有反应过来,我示意走路,他懂了。刚要转身后面劈头盖脑一句:‘’站住,深更半夜叫什么,是人还是鬼?‘’

‘’ 是我。‘’ 我答应一句。

表姐的房门刷地开了。

‘’就是要找你。‘’

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找我怎么着?我不信那个邪,站在门外像树桩。汤主任怕事,也不是他怕事,是批斗打怕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清楚,惹不起躲得起,见此情景赶紧跑开。哪知是祸躲不脱。

表姐的男人曾新伟,出门见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黑子龇牙咧嘴地站在我身边,人总是欺软怕硬,曾新伟横了我一眼冲那个脚步声追去。表姐赶出来说:‘’ 她疯了!走双伢,我们去看看。‘’

从表姐南边也有一个走廊出侧门到大门外,曾新伟前面追,我们后面赶,黑子汪汪叫起来。汤主任出侧门的时候脚步绊在门槛上摔倒了,爬起来又跑。

这时湾子里的人纷纷赶来了,池塘边站了黑压压一片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肯定是女人偷人抓住了。‘’

‘’ 偷汉子不可能一次搞两个。‘’

‘’不要嚼舌根。上去看看。‘’

人们围拢来,见是我抱着汤主任。七手八脚地帮忙抬进他的住所,湿漉漉的不能放在床上,有人下一个门板放在伙房中间,我掐了一下人中,合谷穴,汤主任叹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豆大的泪珠哗啦啦地从眼角滚下来,好半天说:‘’让我死了吧!‘’

一个声音说:‘’死了是畏罪自杀。‘’

表姐帮忙打开汤主任衣柜,找一套衣服,我叫大家出去,帮他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我自己的衣服湿了,表姐要去找衣服我换,我还敢给她雪上加霜吗?把汤主任安慰一番,叫两个回乡同学打招呼,我只好带黑子回家。

曾新伟自找麻烦,惹得风言疯风语,糖晶屎(指鸡屎)不臭挑要挑得臭。要不是表姐有前科,曾新伟也不至于这么冲动,他把以往的气撒在汤主任身上,上不起杨树上柳树。他自那次谣言传到他耳朵之后,在三线没有心思工作。眼前老是浮现玉云跟野男人亲热的场面,梦里也是捉汉子的情景。今天干脆坐几个小时车赶回来,果然夜里不清净,他气不打一处来。表姐扯都扯不住,跑出来惹风波。

等待汤主任的又是一场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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