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年,五月廿日,天阴微雨,诸景晦明,余随一友,行装已备,驱车南市。
时值仲夏,气湿奥热,阵雨连连,古历分龙节也,宜出行,忌搬家。
至市,阵雨铺天,行人仓皇,余愁此景,叹曰:悲矣,此行莫非难成?友环天四视,曰:此雨迅疾,必不可长久也!余遂信之,援伞而出,如入风海雨湖,潮汐莫辩,四野雷动,八方电闪,骇人异常。余二人急行其间,若无系之舟,街心路滑,车马缓行,颇如离水青鱼,面目狰狞者多矣。
待车之际,雨势骤减,顷尔消于无形,只路面积潭,叶端清露,可勘其形迹也。倏忽,一人近身曰:三峡人家去否,两人三十,往返皆此价。远处车门洞开,其内隐约数人,方知此为传说之——拼车也,左右公交不至,稍作商议,遂循车而入。
时天尚早,约辰时光景,斗车之内,凭窗而望,昏天沉地,若鸿蒙未开,万物未明,阴阳二气未分,混混沌沌,茫茫苍苍,偶有霓虹倏尔划过,却也不起半分兴致,眼睑微闭之际,只观得路旁怪石,做异兽状扑面而来,余以掌护首,酣睡而去。
蓦然,数声惊呼破梦而来,余忙开眼四顾,一簇翠山玉屏横亘其前,舟车然然,绕行其间,穿峰越谷,忽缓忽急,似银针一枚,织翠穿锦。时方山岚四起,雾霭沉沉,近山远峰,忽隐忽现,明灭无常,犹万丈青龙,行在云端,捉捉摸摸,难测首尾,余暗呼曰:造化之神物,观其一鳞一爪,足慰平生矣。友顾而笑曰:其景比之三峡,真若九牛一毛矣,何哉如此喟叹?余遂然然相坐,笑而不语。
驶约一刻,忽入峰峭之间,沉浮辗转,不辨东西,只岩壁兀兀,疏雨遮遮,一派苍郁怒拔之气息,夺面而至,又有木亭石刻恍然一逝,隐隐西陵二字,始知已入峡区。西陵者,三峡其一也,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迂曲,而两岸崖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十丈许,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青。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
余等弃车登舟,自胡金滩顺流而下,一路江平势缓,水浊黄甚于清明,俨失古语:山水迂曲,猿鸣至清之景致矣。崖壁遮天盖日,岩峦重障,不失古朴,林木高茂,略尽冬青,风韵犹存,虽舟行于江上,却已心扑画中,不能自已也。
至岸,青石铺路,拾级而上,一木质匾额居前而立,上书:龙进溪码头,一二游人,徘徊其前,留照存念。余观天色,近正午时分,微雨初停,万物初新,天蓝云缱,柔日适风,又翠树苍海,岩泉瀑布,清者濯濯,绿者娆娆,于坚岩砥壁间,千般媚态,万种柔情,余大步行于其间,胸中所满,口中所含,无不清香新嫩,以致微醉矣。
过古楼,行木栈,登天桥,青草漉漉,绿苔茸茸,竹影绰绰,溪水潺潺,木做台阶,柳为栏杆,因阵雨初停,稠粘湿滑者,比比皆是,然翠鸟鸣嘤,蛙虫聒啾,混着濛渌水汽兀自不散,空谷之内,宛转不绝,真个:山谷莺初语,柳色暖汀州。
路随山势增陡峭,亭崖更显千峰远,及至高险处,大风激起,顾而远望,平江竟起波澜,若玉带随风舞,若秋剑斩三峡,然幽谷之内,却花鲜石暝,水暖草静,分明两处天地!余吟道: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竟日莺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干更落,风处急纷纷。
友闻之,曰:此乃杜子美《晴二首》也!余赞之曰:正是!可知子美于巫峡之雨亦有诗作哉?
友笑而诵曰:始贺天休雨,还嗟地出雷,。骤看浮峡过,密作渡江来……
余又赞曰:《雨》之一首,汝亦记之,又知子美之于三峡作诗几何?
友搔首曰:这般却不曾闻得。
余曰:四百八十余首!
友惊而叹曰:何哉这般多矣?
余曰:人之困顿,或心灰意冷,或潦倒自颓,然子美寄情山水,临峡赋诗,或倾赞山水奇雄险拔,或歌巴楚人家风俗淳朴,或抨击时事胸臆直抒,或忆古叹今为先人立传,以衰竭之体力,穷困之生计,做激昂、澎湃、悲悯之诗歌者,古今少有也,如此胸襟,方称诗圣不虚哉!
友负手静想,隐有所悟,
前行数里,又见青山绿水间,吊楼点缀零星,乌篷、古帆诸船泊于碧波静溪,舟女传歌,青山应和,渔翁独钓,孤影轩然。过初峡亭,遇龙溪桥,桥面斑斑驳驳,青苔四着,桥身隐约刻有暗纹,漫漶多失,能辨者唯:龙溪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句,却也古意盎然,野趣万般。
循溪而行,有数轮水车,架于溪上,水声潺潺,欸乃连连,又两三土家女子,浣衣于青石水畔,碎花布衫,软语轻歌。三千青丝垂于水下,竟与青草混同,牵牵缠缠,难辨彼此,招招摇摇,如烟如雾,如霭如岚,美幻而不胜收矣!
过溪边人家,一路北上,经幽谷,取竹径,一路遮天山叶,覆地云溪,举目间,蓊蓊郁郁,四野皆苍翠之景,行走处,树影婆娑,周身具乘凉佳所。行约数里,但见溪水愈沛,水声愈激,河面愈加开阔,兀然抬头,数条白龙悬挂前川,却是游景之一白果树瀑布,极目远眺,云雾飘渺者难见其端,自无垠山巅奔下,噌吰作响,憾天震地,犹如白龙下山,一泻千里,其势难撼,其锋难撄,其声难掩。拍照留念后,余行七人,取道南归,路遇土家婚娶之表演,又品清茶,吃烈酒,抛绣球,土家之好客热情,令游人如归故里,流连忘返。
辗转西去,至明月阁码头,时方未申交接,日头已落峰后,然山明水绿,峰崛壁奇,比之来时,更添殊秀,余等游兴未消,又渡船迟迟不至,遂攀险峰,援辟径,寻巴王宫,居高而望,西陵峡区尽收眼底矣,漠漠烟岚,如织林木,自峡谷斜生而出,若苍鬓新丝,若旧容新面,在此巴楚故地,展新颜,焕新态,余思曰:千年巴楚,屈子故居,江上渔舟何曾少过,冬去春来,那三千翠徽之峰,八百琉璃之水,又何曾少过,只那掣电王侯,挥斥战将,皆如云烟散去,空留史书记载,也只当得闲暇聊资罢了,真如诗云: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苏子《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诚然如是也。余亦以为,山水之美,风貌之奇秀壮绝者,天下少有,若如吾等区区一日游尽,当真暴殄天物,遂有此前‘一鳞一爪,足慰平生’之叹也。
及下青峰,登渡船,缓缓行于江面,余于舱内凭窗而望,巴王古城四面群山掩映,几近不见,只日暮蒹葭和着水云铺洒,青木翠叶,蘸染如金。岩崖尽处,数群鱼鹰掠过,其后,一轮残月浅挂,凝神望月,忆起循之诗句:月明三峡曙,潮满九江春。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
此夜,我为谁之入梦人?
辛卯年六月八日
于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