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生的摄影师

图文/@钟楚楚Merci

上午九点十分，中秋节法定假日的最后一天，我很早便起床了，走在空旷的宿舍长廊里，脚踩坡跟鞋一阵有节奏的嗒嗒声从后面一直向楼道回荡开来，空气里方便面里的味道不断加重，迅速逃离整栋楼，走在去自习的路上，打开手机留言。

“买了个佳能镜头EF 50mm f/1.4 USM给你，小痰盂是1.8光圈的”。发信人：爸爸。

爸爸年轻时上过军校，当过消防军官。现在是一名人民警察，经常忙到把自己的家安在办公室。有一次，我傻里傻气地问他：“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他饱经沧桑的面容里却依旧睿智的眼光望向某一处，似乎有什么新奇的点子。

在我幼年时的记忆里，爸爸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可以不在任何保护下飞檐走壁上三楼，上过电视台，也登过报；他可以把暖手器从死神面前救活过来，而我在旁边看得稀里糊涂，心里却暗自佩服，他会在回家的路上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三国演义》的故事，使得我常常惊呼里面的人物情节，好似那本书就是他写的一样。

所以当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略带疲惫地对我说，没办法。我有些不知所措。耳边传来从身体里涌出来的尖锐鸣声，帮我掩盖了真实世界里一切琐碎的杂音。那瞬间的世界是沉默的静寂。

在我读完高中，踏入大学时光时，爸爸已渐渐步入他后半生生涯了，他会偶尔耳聋，会因为战友的离世默默停止酗酒，可最让他得意的是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摄影师，他只要一闲下来，便背上庞大而厚重的摄影包，像任何一个专业摄影师应有的态度，翻山越岭，徒步在云端处山的尽头找寻年轻的自由。妈妈曾跟他去过一次，说他连一块石头都要蹲下来拍半天直到满意才肯走。年纪将近半百的爸爸，又一次次踏上了一个个不同寻常的旅程，那天我和他一起坐绿皮车去拉萨，在青藏高原我们向驻守的武警致敬，在布达拉宫神圣的佛像前他双手合拢，头微倾。寺庙外面强烈而直白的阳光穿射过阁楼窗户缝隙，给他的头发、衣服上染上一层金闪闪的镀金衣。

我的爸爸在光与暗的分界线处，在百年的佛寺的见证下，渐渐恢复了他原来的身份---一位富有洞察力和感光能力的摄影师。他是不是少年时就有了一双善于发现美和爱的双眼。在拉萨市天空快暗下时分，他背着脚架和相机包去布达拉宫广场拍车流光轨，等到凌晨三四点拍满天粗大颗粒的星空不过就是云有些煞风景。

我知道这一直是他最想来的地方，以后难的有这样的机会，他总是义无反顾的专心闷头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have the courage to follow your heart or intuition.

这几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在中国最南端海南环岛骑行；在浙江西塘等待落日时那刻快门声；提着大小行李在中国高原最大的淡水湖纳木错，拍牦牛藏羚羊。爸爸在他中年时做了他本该二十岁做的事，他一直在路上，他永远年轻着。

他在后半生之初用相机来记录下自己旅途的所感所悟和视觉影像。写作、骑车、与人交往之道，潜移默化里我什么都跟着他学了，摄影当然也不例外。摄影似乎把我们的世界观又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会不自觉地观察身边事物光影的变化，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天空，是否云是不一样的颜色，我开始停下来留意于各式各样的陌生人，表情、穿着，情侣、闺蜜、行者，它让我更加深深地相信了温暖、美好、信任、尊严、坚强这些老掉牙的字眼。

学习摄影，热爱拍照，追随内心，何乐不为？

然而我是个不注重细节，神经大条的人，所以在某天中午的学校宿舍里不小心把相机给摔了，包着内胆包，作自由落体运动，接着发出很笨重的声音，好在，只是镜头前面的UV镜砸碎了，我后来这样安慰自己。事实上，我在看到镜头前面一大片从中间裂开的裂缝后，失声坐在椅子上痛哭了起来。

因为相机和脚架对我而言，已是像生命般对待了。

之后我一回家，爸爸百忙中都会在我面前把所有清洁相机的工具铺展开来，认真地一手拿着机子示范一边讲解。他一直觉得不会爱惜器材的人，是不可能拍出好的作品。

后来，我也旅行，把各地的风景装进相机，偶尔翻开看看，惊喜自己去过这么多地方遇到这么多真实的故事，发着高烧坐在从桂林回家的八小时火车上，在青海盐湖看到两条彩虹的兴奋足以散去司机不守承诺的抱怨，喘着气登上布达拉宫俯瞰拉萨全城。这是在我十七岁之前奢望的事情。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去多远。

幼时在生人面前说话紧张，缩在父母身后那样一个不自信的我，那样成绩永远在中等的我，在我的后半生摄影师的影响下，蜕变了。

所以，谢谢你，后半生的摄影师。在拉萨，在青海，在你的背后，也有一个你的摄影师记录着。在我寄给你刚洗出来的我们在布达拉宫前的照片合影背后写着，我爱你，大脚，希望你一直追随自己内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