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母亲的一些事,念头动过很多次,每每放弃,大概是觉得母亲没什么特别值得赞誉的地方。
母亲是个农村妇女,初中文化,既谈不上慈爱伟大,似乎也与温厚贤良不太沾边。在我自小的印象里,我对母亲很有些偏见,觉得她既冷漠又心肠硬,对我们众姐妹更是格外严苛——她唯一的小儿子除外。但是近些年,在我结婚,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渐渐改变了看法,对母亲多了许多的体谅与钦佩。
母亲年轻时很漂亮,也很多产,母亲20岁嫁给我父亲,从21岁到33岁,用了12年的时间,生了8个孩子,几乎是一两年间隔着生,比如我的大姐刚满周岁,第二天我就出世了,时隔刚好一年。八九十年代,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像母亲这样生许多孩子的,是不多见的。
自己不做母亲,是没法体会母亲生养孩子的艰辛。前几年我怀孕的时候,因为体质很差,又是双胎,伴有重度妊娠反应,加之合并有子宫肌瘤,情况很是不妙,需要整个受孕期卧床静养,医生对我能否保全胎儿很是忧虑。母亲很担心我熬不住,就提出由她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因为有着共同的女人经历,从不鼓励人的母亲,那时候和我分享了很多她怀孕的经历,以此来勉励我务必坚持。
母亲说,她生了8个孩子,每次都妊娠反应很重,12年间,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每天都是在剧烈的呕吐中度过,吐到没什么可吐时,就吐血丝出来。那时候物质很匮乏,一个月难得吃一次肉,一米六多身高的母亲,那些年体重都没满过80斤,挺着大肚子出门干活,邻居见了她,都笑话说:“一根稻草就可以把你绊倒。”母亲说:“那时候没有洗衣机,没有纸尿裤,没有空调暖气,你大姐出生了还在吃奶,可是又有了你,白天吃不进任何食物,地里的活该干还得干,晚上又要熬夜照顾你几个月大的姐姐,也是很难的。后来就更不好了,你下面的几个妹妹陆陆续续都出生,你和你大姐又还不懂事,没法帮我照顾小的,那时候挺着个大肚子,白天要干活,要管你们这些大的,晚上要奶小的,冬天寒风刺骨,半夜里也要出门去洗屎片子,也是很难熬过来的,但是,坚持住,就可以熬过来------”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当时很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真的太娇气了,和母亲的12年生养经历相比,我这点艰难算什么呢?结果,我就那样在床上躺了9个月,大小宝也就顺利生出来了。
母亲按理算是个勤劳的人吧。那个年代生活水平低下,家里家外一摊事,即便是从早忙到晚,也是做不完的。我印象中天一亮,母亲就去菜园浇菜,等我们起来时,新鲜的菜已经摘回来了,水缸里的水也挑满了,母亲生好火,把饭蒸上,就要叮嘱我负责灶膛里添火,务必把饭蒸熟才能去玩,她自己则挎上一桶衣服去河边洗衣。洗衣回来,大概八点钟,母亲炒菜的功夫,我和大姐则帮忙晒衣服。早饭吃完,母亲背个锄头就去了地里,中午回来又照例是生火做饭,稍作休息,下午又背着锄头下地了,或者上山砍柴了,晚上回到家也是要忙到很晚。
遇上农忙收割时节,母亲晚上九十点钟才从地里回来也是常事,晚饭基本是在十点以后吃完的。我记得那时候学校会放农忙假,这期间,我们也是天不亮就被母亲一巴掌拍醒,然后被赶到地里,跟着母亲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中途的饭菜茶水,是太婆直接送到地里的。那时候感觉真累啊,全身筋骨都要散架一般,因此一回来,澡都不想洗,倒头就睡着了。至于母亲还在做什么收拾活,我们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砍回来的柴是要劈的,破了的衣服是要补的,家里的地是要扫的,桌子凳子是要擦的,鸡鸭也是要喂养的……至于母亲什么时候把这些事做完,我就不知道了。当然,印象中母亲几乎总是有挺着大肚子的时候,或者刚生下孩子的时候,半夜里刚出生的妹妹呀呀哭到天亮,还常常听到母亲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抱哄孩子的声音。那时候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太婆,父亲忙着他的生意,至于这些繁杂的家务农活,母亲怎么把它理顺的,我也是不知道的。
我记得小时候还特别懊恼,因为父亲母亲的爱只有一份,却要与那么多姐妹分享,尤其是最小那个弟弟,占据了大份,到了我这儿,估计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了。所以每每与众姐妹发生争执,若是母亲护了点短,或者偏了别的姐妹,那种委屈与愤怒,简直让我悲伤极了。那时候,就尤其羡慕那些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觉得别人的母亲是那样懂得嘘寒问暖自己的孩子,而自己却简直是个没人管的流浪狗。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家里出现了变故,太婆脑溢血走了,葬礼刚操办完没多久,管计划生育的政府部门就开始抓人了。作为典型的超生代表,我的父亲母亲开始了游击队的逃亡生涯。那时候,地里的稻谷还没收割,父亲母亲就躲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了,连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
大姐,我和两个妹妹,我们四个孩子独自留在村庄里,除了要自己走五六里山路去上学,课余时间包括周末,我们不但要自己挑水洗衣做饭,还要把地里所有的活都接着干完。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做饭与收割,包括种菜打柴,那时候个子矮小,攀不上锅灶,就端上凳子垫高。八九十斤重的稻谷,挑起来时双脚巍巍颤颤,走的路线是Z字形的,因为指望不了谁来帮忙,我和大姐也就真的把那几亩地搞定了。遇上交公购粮的时节,我和大姐也是带上两个妹妹,推着沉重的大板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把母亲曾经的那份坚持硬生生扛了下来。我记得那一年冬天,父亲母亲偷偷回来了过年,带回来了大红的羽绒服,我们都不好意思穿,母亲感觉到我们的生分,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哭。
最长的一次,大概我有接近一年没见过母亲。彻底的留守儿童生活,无人关顾的日子,我们姐妹几个都已经习惯了。直到老四,那个最小的妹妹,在酷暑天气染上了热毒,痢疾持续了快一个月,整个人都严重脱水了。村里邻居见我们不会照顾小的,就托人带话给我母亲,让她务必回来带妹妹去城里看病。那次,母亲回来时我刚挑水回来,正往水缸里倒水。当时母亲站在我面前,我还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肚子女人,我当时完全忘记了她是我母亲,还怯生生地问她找谁。母亲忽然眼里流出眼泪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才惊恐地把水桶一扔,惊恐地躲进了房间,任母亲怎么敲门也不敢开。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带走了老四,我记得我都没勇气出来送母亲。后来听母亲说,城里的医生告诉她,如果再晚送一天,恐怕老四就没命了。
这件事情可能触动了母亲。据说是母亲离开我们后,担心老四的事情也会再次发生在我们身上,无论如何恳求爷爷奶奶收留我们(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母亲一直躲在另外一个镇上,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她想办法把我们几姐妹都转学了,给我们更好的教育与生活条件,以为这是对我们最好的了。可惜很遗憾,我们读了一个学期,没办法和城里的孩子相处,成绩也很差,爷爷奶奶也嫌弃我们特别调皮,是乡下的野孩子,最后,我们还是独自回到了村子里,继续做自己的山寨王,一直到弟弟出生以后,父亲母亲才重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小时候自以为自己很有爱心,对于母亲的“狠心”与“冷漠”,我一直很憎恶。因为她哪怕是要与自己的孩子终生分离,也没见她多么伤痛欲绝。
我有两个妹妹,先后送给了别人家里领养。记得老五刚出生没多久,奶奶便物色了一户城里人家,准备把老五送走。那户人家家里生了一个植物人般的孩子,所以想领养一个女儿,好做补偿。母亲无奈答应了,但那户人家提出要求,既然送走了,就不可以有任何联系,更不允许还打听探望。老五送人的那天,我也在场,大姑姑从母亲手里抱过老五,把老五递给了那户人家。事实上那户人家自己并没有亲自来,而是托了亲戚来接,为的是不让母亲知晓他们的模样,怕将来索要老五回来。那次,我亲眼看见母亲只是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什么话都没说,一副木然的样子。现在想来,当时真是错怪母亲狠心了,她得忍住多大的痛与无可奈何,才能心甘情愿把老五交出去啊。老七的命运,似乎要好点,可能是老五被送人的苛刻条件,很多人前来游说要领养老七,但是母亲一听到对方说不能相认,就都拒绝了。直到本村的村长来了,他想要领养老七,还说都一条街上住,随时都可以来探望与走动,他们也绝不隐瞒老七领养的事实。母亲考虑了很久,想到家里终究负担太重,而且老七的养父是村长,家庭条件是比现在千疮百孔的自家好的,于是就同意了,从此,老七就有了两个可以随时叫唤的父亲母亲。
自从弟弟出生后,家里的家业几乎都荒废了。母亲也算是出身大家闺秀——我的外公当年是党支书,是出名的省劳模。母亲因为自由恋爱,坚持要嫁给一穷二白的父亲。不过母亲的眼光真的很好,父亲是个相当能干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潜力股。在计划生育没施行之前,我家是镇上少有的万元户,父亲是科技创新人才,可是为了生下一个男孩延续香火,长达四五年的超生游击队的“逃亡”生涯,把家里的积蓄全部用光了。一切似乎都要重新开始。我读初一时,父亲开始全力重振家业,母亲则负责料理家庭。那时候,母亲的卓越的“管理能力”凸显出来了,由此她成了最“悠闲”的人。那时候,每天晚上吃完饭,母亲就会把次日的家务活全部安排妥当。谁负责挑水,谁负责洗衣,谁负责三餐饭食,谁负责菜园,这几项重的活,由排前四位的老大自主选择,每日一换,自由轮岗。剩下的扫地、擦桌,则由较小的妹妹负责。弟弟才一两岁,自然只负责玩。这样一安排下去,责任落实到人,众姐妹也就使出看家本领来,最快速度把家务活做好做完,不然,若是耽误了上学的时间,老师也是要挨骂惩罚的。而母亲,则轻松地专注于生意的打理。
镇上的人是很钦佩我的父亲母亲的,一是因为他们确实才能出众,吃苦耐劳,另外就是因为我们众姐妹,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个个都名列前茅。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的老师,都以收到我们姐妹做学生感到幸运,因为只要是我们七姐妹,就几乎是全班成绩排第一的那一个。因为我们读书出名,镇政府就给我们家送来了牌匾,把上面书写着“教育典范之家”的牌匾挂在了我家门上,并要求母亲去镇上作报告,这和当年捉拿父亲母亲时的作派相比,已经完全两样。
如今,我们姐妹八个都已成年,而且有了自己的事业,都已经结婚生子,我的母亲也六十出头了。直到现在,母亲还常常教训我们育儿的方式:没有哪个母亲不疼孩子的,但千万不要疼在脸上,而是要疼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