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文的国度,传世的优秀诗篇真是汗牛充栋,可谓字字珠玑。但在人们的认知里,这些诗文都出自文人墨客的妙手。即使偶有披坚执锐者的杰作,那也是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的儒将所为,如放翁、稼轩之流。后世品评他们的作品时,也大多淡化其武将身份而凸出其文人色彩。
昨天夜读《夷白斋诗话》,见其中记载了朱元璋尚未发迹时写的一首《咏菊》诗。不禁感叹,写诗并不只是文人才能干的活,粗豪之士也能舞文弄墨,而且往往言出惊人!诗中写到:“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夷白斋诗话》对这首诗的评价是:”一统鸿基,兆于此矣。“
这首诗,从用意到押韵都袭自黄巢的《菊花》诗。虽不文采斐然,却大气磅礴,直冲霄汉,而且正合中国诗词追求的本意,即“诗言志”,这恰恰是许多用词华丽,无病呻吟的文人诗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朱元璋写这首诗时,还不是朱皇帝,也不是朱将军,很可能还是朱和尚,因此绝无让人代笔的可能,从遣词的质朴来看也不可能是文人的手笔,因此该诗应是朱元璋亲笔无疑。可见这位草根出身的马上皇帝心中,除了万仞沟壑,还是有些情怀的,只是不为人熟知而已。
多年前,我曾在的江西九江的石钟山上,见过朱元璋所刻的另一首诗,现在还记得开头两句:“一色山河两国争,看谁有福看谁倾。”也是王霸之气毕露。当时并未太在意,想来老朱在江西与陈友谅争霸时,已是一方诸侯,想找个幕僚捉刀写一首诗还不容易?但后来看了洪秀全的一些诗词,觉得这首诗与天王的诗在风格上很相近,而且用词如此拙朴,也不像文人所为。看来有雄心争天下的人,心意是相通的,天王能写出这类诗,老朱为什么就不能呢?可见,这位打天下的朱皇帝还是通些文墨的,并且独树一帜,其诗文的格局不小。
由于厚重少文的武人、粗人写诗一事出乎人们的认知之外,即使有,也是“狗肉将军“张宗昌那种”忽见天上一火链,想是上帝在抽烟”这样的王八诗,只能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所以,一旦这些粗人嘴里蹦出了格律严整,意境高远的佳句,就会形成一种石破天惊的效果,给人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往往把人惊得目瞪口呆。
据《后山诗话》记载,赵匡胤接见南唐使者徐弦时,向他了解李后主是何等样人。徐弦说后主精于诗文。赵匡胤就讥讽说,后主只会作诗,不懂理政,更不会治国,难怪要亡国。还告诉徐弦说他也会作诗,但只是偶尔为之。徐弦觉得非常惊讶,因为赵匡胤是典型的行伍出身,那个年代的武人几乎都不识字,怎么可能写诗?于是就说想拜读一下大作。当时在座的宋朝大臣都替皇帝捏了一把汗,怕他出丑,失了国格。赵匡胤却不着急,他不慌不忙地吟出了当年他野宿于麦田中,见月出有感而写的两句诗:“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徐弦听了,非常佩服,顿时下拜称贺。虽有拍马屁之嫌,却也真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然,也不是只有朱元璋赵匡胤这些粗人出身的开国皇帝能作诗,其它武人作诗也是有的。《诸山堂诗话》里曾记载,南宋时有一武将,名叫李好义,曾经作过《谒金门》一阕,其中有两句:“谁在玉楼歌舞,谁在玉关辛苦。”语意深沉,寄托的感慨也很广远,绝不输一般文人。
诗词,表达的是思想和情绪,描写的是感受和意境。那些成就了大事业的粗人们,也许有字之书读得不多,但无字之书参得很透。这样的人绝非胸无点墨的鲁莽之徒,他们极具智慧和韬略。他们只要稍微掌握些文字,就能将满腔的气概挥洒出来,君不见汉高祖的《大风歌》是何等古朴,又是何等豪迈,这岂是那些只知吟风弄月的文人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