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56年9月至1957年1月,加拿大多伦多市,一叫做彼得.伍德科克的17岁男孩杀死了两名男童和一名女童。被警方抓捕后的他懊恼不已,并声称这一切罪恶源于对身体里的动物性的无法控制。
最终,这位年轻的连环杀人犯,被裁定为精神病患者,判处无罪。但他需要被送入精神病院,终生接受治疗。
接下来的三十五年,彼得·伍德科克在安大略省一家刑事精神病院的固定病房里,按时起床,按时就寝。他每天重复吃着不会刺激到身体与神经的淡然无味的食物,咀嚼着或甜或苦的药丸。他会微笑着与精神科医生们打招呼,见证了几任主治大夫的退休离开。慢慢地,他有了鱼尾,须发有了银白,望向属于他的一成不变的世界时,眼神变得安宁与恬静。
1991年7月13日,已经54岁的他获得了一张通行卡,可以离开精神病院3小时,在小城里散步,吃个披萨,再看看他久违的世界。
他颤抖了,似乎非常激动。他大口地呼吸,缓缓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大门……
几分钟后,他在医院外的院子里,将另一名病人杀害。原来,他的颤抖只是为了杀戮而存在……接着,他依然颤抖着,那么的激动着……他将受害者的尸体拖入了灌木丛,并进行了猥亵。
于是,我们知道了:连环杀人凶徒,是无药可救的。勿论时间,也勿论他服用了多少的药物。能够缓解他们对谋杀的渴望的,只有再次的杀戮。
半小时后,伍德科克将外套往下拉了拉,再次深呼气,走出了灌木丛。他不再颤抖了,反而变得安静。他用他在那个早上得到的通行证走出了精神病院,走到了警察局自首……
是的,罪恶,不能被宽恕。不管他披上了什么样慈祥的外衣,也不管他编织了什么样华丽的词藻。
我是任予,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我不可能拯救世界,也不可能拯救众生。
因为,我连自己也无法拯救……
引子
在这么个被大雾笼罩的夜晚,应该开高光灯的。但,他连前照灯都没开,仿佛就是想要将自己跟车子都深深地隐藏在这浓雾里……这黑不见天的夜里。
车在野外小路上奔驰,每当车子碾过一个泥洼,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神经的带动,想要跳跃。然而他要暂时克制住这种兴奋,于是努力的一次一次紧了紧手指,一直到将车驱使到目的地之后,手心都湿了一片。
院子的草长得有些高,都到小腿肚。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但此刻有更加让人迫不及待的事情。于是,他觉得完全可以不顾及这些长得飞快又不美观的该死的杂草。
通往地下室需要走过一条狭窄而且日久失修的木板楼梯。木板因为自己的到来,被压迫得仿佛即将凹陷进去的感觉,很真实。每往下一脚,随着木板的受力,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笑了,暗自想着:嗯!真像肋骨被压迫的声音,千万不要那么快被压断才好。
地下室并不潮湿,清爽干净。面前有一张木雕小方桌,上面什么摆设都没有。桌子的后面立着几个陈列柜,都是原木柜子,没有任何的花纹。只有这些简单到有点荒凉的东西,才能让他感觉到顺畅。他伸手,打开最前面一个柜子的门,里面陈列的并不是什么珍宝,只不过一枚枚死亡面具——人头石膏铸件。不对,这些并不是普通的人头石膏,而是他的珍宝,爱惜如命。
他端起一个男性的人头石膏件,这是一个让人不太满意的头颅。脑门又低又宽,后脑勺异常突起,小脑与小脑以上的外侧部分,也是不协调的大。这些特定的形状说明这个男人很聪明,但并不是个善良的人。他喜欢跟和善的人打交道,于是他放下了,打开了第三个柜子,拿出放在第二格的另一个人头像,继续看着。
这是个女人的人头石膏件。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典型犯罪型人的头颅,大脑前叶比大脑的后叶要小,这不仅仅彰显出这个女人缺乏仁慈。充斥她世界的似乎只有暴力,狂躁,对生命失去尊重,极度自私偏执。但是,这种女人的世界里,爱情至上,她可以为了感性去做一切有悖于社会常理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全身有些僵硬,并且,有些杂乱的声音似乎在自己耳边争吵着,导致手里的石膏件险些滑落。
但是,他是个理智的人,起码此时此刻,是这样的。于是他很快稳了稳,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把石膏件放回去原来的位置。他不喜欢东西随意摆放,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最终都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有些人摆不好,他就想办法去帮助摆好。
他在同一个柜子的最高层,拿出了一个应该是小童的人头石膏件,孩子的嘴角在笑,眉梢也是笑着的,就跟壁画上的小天使一样,快乐无忧,灵魂至高无尚的善良。这是一个高度协调的大脑,智力与道德领域发达。于是,他忍不住把这颗头像抱进自己怀里,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自己净化得更加的纯洁,更加的美好。
最终,他退出眼前的四个柜子,拎起被他端放在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一步一步的往四个柜子的后面走去,那里面才是彻底的黑暗。但他走得十分驾轻就熟,在一个檀香木的柜子前,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灵魂开始飞舞了,就着煤油灯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表情极度怪异的人头石膏铸件。
这个铸件,与其说表情怪异,不如说是极度的恐慌。扭曲的面容,双目瞪大,但是那紧闭的双唇,竟然是带有一种倔强。他看着就生气,为什么不是哀求呢?为何这个人都要死了,惊慌如此都不肯低头呢?况且,这嘴巴是令人最不满意的地方,恨不得用刀子抠下来,但是……但是这就不完美了。
于是,他用手捂住石膏件的嘴巴,死死地瞪着铸件的眼睛。这时,他发现,石膏的眼眶位置上,竟然有着两根自己并没能及时发现并拔走的睫毛。
很好,很好……这就是死亡,这就是永恒。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感觉全身的毛孔都最大程度地张开了。
他在等待着另一个灵魂从毛孔里面游走出来。
他在等待着他和自己一起分享此刻的激动人心……
第一章:尸体上的花纹
细碎声
12月27日,晨海市的夜晚,微凉。位于朝夕公园后门的聆听者心理诊所里还透着淡淡的光。
任予起身把香薰灯吹灭,转过身来将柳叶送到了诊所大门口。
“任医生,下星期见。”柳叶轻轻一笑。这个每每在诊疗室里歇斯底里的女人,最终离开任予的心理咨询事务所时,又总会恢复她原来的风情万种,就如同一块黯哑的石头顿时有了万千光芒。
“好的,你小心开车。”任予将鬓角滑落的发丝往后捋了捋。
“任予……”柳叶刚要迈出大门,却又折返回来:“这些天新闻里说的‘斩首者’连环杀人案,闹得整个晨海市沸沸扬扬的。他的每一个受害者,都是在夜晚独自外出的单身女性,所以,还是让我开车送你回吧!”
任予摇摇头:“我家就在朝夕公园对面,很近的。”她边说边将外套从衣架上拿下来:“我习惯了晚上散步回去,也就十分钟而已。”
柳叶没再勉强,走向了她停在诊所外面的那台香槟色的轿车。
门外汽车声响绝尘而去,任予才回过神来。斩首者?嗯,就算自己今晚真的遇到了这位连环杀人犯,生命就此画上句号,又有谁真的在意呢?
就在刚才,她眼神看似无意般掠过了柳叶的小腹,那微微的隆起让任予有点嫉妒。也许,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萌芽,这也是柳叶最近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主要原因吧?
合起了大门,任予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前台的那几个大字:聆听者心理诊所。过去些年来,这家诊所就是任予的全部。在晨海市,不管是诊所还是任予,都早有名气。
但这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任予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所有的忙碌,到底是为了自私的自我实现,还是为了让自己忙碌得没有时间去揣测某些正在发生,或变异已久的人心呢?
午夜,眼前的街道朦起了一层薄雾,整座城市安静得仿佛是一个已经酣睡的婴孩。任予很享受这样的气氛,于是她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是的,她习惯每天下班之后,从事务所走路回家,或许,是为了追忆某些年月的点点滴滴吧?
她清楚记得跟宋司楚结婚不久,他每天都陪着自己走这条回家的路。慢悠悠的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抬头看月光,憧憬未来。后来,宋司楚买了车,哪怕依旧来接自己下班,但两人却失去了漫步的机会。再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每天走在这条回家的路途。
穿过马路,任予从后门走进了朝夕公园,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这样的夜,跟多年前,宋司楚在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跟自己表白的情境,太相似了。
结婚后的这些年来,任予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当初的白衣少年,紧握着自己的手穿过人海,跨过潮汐,迈过山川,淌过河流。当他双唇的细腻印下来时,任予觉得似乎有花开了,蝴蝶满天飞了,堕落得可以甘愿为了他毁天灭地一般……
就在任予想得入迷,从她身后的草丛堆,隐隐约约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任予站住了,转身。
那声音像是……像是什么重物被拖着前行一般。她想起了刚才在事务所,柳叶临别前说的斩首者。这是晨海市近几个月来出现的专门针对午夜游荡女性下手的连环杀人案的罪犯被媒体冠以的名字。他会将那些可怜的受害者的头颅带走,留下赤裸的身体悬挂在人们需要仰视的高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每一个看到受害者尸体的人,都需要用朝拜般的姿势,来仰视这位被称为“斩首者”的凶徒所营造的血腥世界。
想到这些,任予的身体更是僵在了原地,眼睛紧盯着声响来源的方向。
在察觉到不知名威胁的时候,人们会条件反射般做出一个“冻结”的动作,也就是保持身体的静止不动。人们会利用这停顿下来的时间来观察周围环境,继而伺机逃离危险。而任予需要做的,就是在“冻结”行为之后的“逃跑”。
明明只是过去几秒钟的时间,任予已经觉得是过了千百年一样漫长。好不容易调整自己的呼吸,却又被莫名的一阵风扰乱。四周摇曳的树影,使得她的心跳动得似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任予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宋司楚就在身边紧握住自己的手。然而,所有的期望,始终是要落空的。
风停歇了,或许,也只是风的吹拂而已吧?任予深深吁出一口气,抬起脚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她却发现,不久前出现的那细碎的声音,仿佛紧随着自己的步子一同前进,丝毫不肯消退。于是,她将手提包护到了自己胸前,加快了步伐。
哪怕已穿越过了朝夕公园,任予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同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在这个凉意的夜晚,已被汗水浸透。
一直到走进了小区,任予才稍稍地喘了两口气。即使是受了惊吓,她却并不着急上楼,而是往地下车库走去。
她就只是想看看宋司楚的车子在不在?用以确定他回家了没。他是否记得今天是两人的结婚纪念日?如果他已经在家了,手提包里的那份礼物,是应该一进门就送给他,还是安安静静地摆在床头让他自己睡觉前发现呢?
当看到家里的停车位空荡荡时,她开始嘲笑自己是个傻瓜。本想将那份礼物随手扔进去小区的垃圾桶里,在掀开垃圾桶盖子的瞬间,却又摇摇头作罢,她始终不忍糟蹋自己所曾付出的心意。于是,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抽出门卡,大步迈进了楼道的电梯间。
等电梯的时候,任予一直盯着墙上的广告牌看。她明明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上面还是一款前天才换上的新车广告,怎么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楼盘的呢?
这个世界果真是什么都变得很快,而这当中,最快的,就是人心吧?
打开家门,里面一片漆黑。可能是宋司楚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阳台的门,纱帘被吹得诡异地乱飘。任予按开了客厅的吊灯,明晃晃的水晶灯刺得人眼睛发酸,于是她赶紧关掉,转而开了天花板的暗灯。昏黄的灯光挺配自己的心情的,她这样想着想着,有点木木地走进了浴室。
她有个习惯,就是下班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洗澡。记得从前,宋司楚一再叮嘱自己不能这样,说刚运动完洗澡对身体不好,会使得体内的毒素和郁热无法排除。为了阻止自己这种行为,总要变着花样的来跟她打闹一阵子。而如今,自己身体好不好,他已经不那么关心了吧?谁叫自己的身子那么不争气呢,要是争气一点,能孕育出个新生命,一切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吧?
想到这,任予又不知不觉地抚摸上自己的小腹,在小腹的侧边有道浅浅的疤痕,她甚至猜测过是不是年少的时候做的阑尾炎手术,医生给她切了什么不该切的,不然怎么……怎么……
她知道,自己不该继续想下去了,于是赶紧拧开了莲蓬头,任由喷洒出来的热水肆掠自己那丰腴的身体。浴室里水雾弥漫,镜子上反射出来的赤裸的自己越发变得模糊起来,并开始有点使人呼吸不顺。她知道,洗得差不多时间了。但,就在她刚把水关上时,任予就听到外面客厅有了动静。
对于那个一起生活了五年的男人,她是熟悉的。宋司楚有轻微的洁癖,回到家会立马换上拖鞋,然后脱下西装外套挂在门口衣橱上,再穿过客厅到厨房,喝一杯温水。
然而此刻,任予却听不到门口衣橱的开关门声,抑或朝厨房走去的脚步声。她想到了在朝夕公园的那些瘆人的声响,想到了家里没关的阳台门。于是,她快速地伸手握紧了莲蓬头的金属柄,拦在了胸前。作为一位心理医生,任予知道,当感到不安、恐惧或忧虑时,人们会条件反射般用手护到胸前。这样能保护自己,而这一刻,金属柄正是自己能触手可及的最好的防御武器。
她朝浴室的门,轻轻迈出了两步。
“是司楚吗?”任予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客厅那头没有人回话。
“司楚,是你回来了吗?”任予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提高了音调,再次朝浴室门外说话。
她有点惶恐起来,一只手依旧握紧莲蓬头,另一只手快速扯过吊柜上的浴巾将自己裹住。
时间静止了一样,直直过了好几秒钟,客厅总算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有些累了。”宋司楚嗓子略带沙哑,回答道。
得到回话的任予全身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将浴巾在身上擦拭着,想要赶紧穿好衣服,跟宋司楚说会话儿。
偏偏,等她从卧房走出客厅的时候,却发现宋司楚已经换好了家居服,倒在客厅的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上睡着了,他身上搭着一条羊毛毯子。任予记得这条毯子是当初两个人度蜜月的时候,在路边的一家羊绒店里买的。店家一直说自己的商品真材实料,可价钱对于当时的小两口而言算非常奢侈。最后,两个人有点失落地走出店铺。宋司楚见任予恋恋不舍地回头,最终,当日那还留着有点傻傻中分头的他,狠了狠心进去给买下来了。
任予俯下身子,帮他把毯子往上提了提,转身走向卧室。她往香薰灯座上滴上一滴薰衣草精油,让人安静的气味,如同慈悲的女神,将这个已经没有了爱的家给怀抱。
爱不在了,家还是家吗?
任予躺上那张两米宽的大床,莫名苦笑。她弓着背,双手弯曲藏在了胸前,蜷缩成胎儿的姿势,供起的背部构成强有力的自我保护硬壳。当人正在遭受失意时,这种睡姿最能让人体会到安全感,就如同回到了母体子宫一样,被呵护跟疼爱着。
似乎爱没了,连两个人的交欢都尴尬了。
这是任予进入梦乡前的想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