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2016年10月的某一天,我登上了巴山山巅神田草原上一座铺满长草的小山坡。举目望去,秋天的高山草甸被青黄相间的草,和五颜六色的树覆盖着,一片斑驳。

我们没有选择已经被前人踩出的小路来爬坡,而是踩着像厚地毯一般的长草,在没有任何路径的情况下,举步维艰地向小山的山顶爬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抵达山顶时,就累得停了下来。这时候,我发现我竟然被一大片白色的絮状的野花包围了。它们长至腰际,漫山遍野,山风吹过,就像白色的浪一般。我就这样站在一片寂静的花海中。

同行的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这个山坡上会开出这么大一片花?我说,应该是在很早以前,有一颗种子被风吹了过来,然后有阳光照耀,有雨露落下,种子发芽,植株开花,再结成种子,落在周围,长成白花,白花再结成种子,如此循环往复,一颗种子就这样变成了一片花海。

而这片花海现在能被我们看到,可能已经经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的时间。最早的那棵白花,可能早就死了,但由它繁衍的白花却继续盛开着,越来越多……

然后就想到了我家的那条巷子,有点像白先勇《孽子》里写的那样——几条纵横错综的小路,密密麻麻地挤着房屋。而我和我妹就在这里度了我们最好的时光。我不止一次地想,当年一定有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走到了那里,盖了第一座房子,生下来第一个孩子,时间苍苍、迎来送往,房子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年河南大逃荒,我爷和我奶沿着铁道走到了这儿,看到这里密密麻麻地树立着房屋,形成了一条小巷,然后就停了下来。再然后,我爸出生了,我出生了,我妹出生了。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山坡上,生了根,发了芽,开出白花,变成花海。

花落花开,巷子里的人最后还是都离开了。有的人离开了那条巷子,有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人,我都记不起来最后一次的相见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上一次回家,我爸说,那条巷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一片狼藉,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然后想了想又说,最后我再回去看吧。

又想到《请回答1988》,我记得在我看完最后一集的那个深夜、那个凌晨,像是有种东西堵在了心口。当我看到最后一刻,那条载满回忆的小巷逐渐破败,45岁的德善一觉醒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记忆中的那间房子,看到18岁的朋友正围坐在地上看着电影,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还是18岁,于是泪流满面。仿佛那漫长的一生,只是一场梦。父母依然年轻,还扯着嗓子叫他们吃饭,巷子依然喧闹,一切若只如初见。然后这份异国他乡的回忆竟然兜兜转转地沉到了我的心底,在那个沉默的夜里,重若千钧,缠绵迷离。

记得有一期《奇葩说》,讨论该不该实行安乐死。讨论的是生死,落到地上,说的其实是时间。很多时候,我们从一段时间中成长了出来,心却留在原地,住进了回忆里。蔡康永在总结陈词时说,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其实都缺少了一课,就是学习告别。

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毕业、搬家、分手、生死,走了很远,却从没有好好告别过,告别过去和你一起在夏天的黄昏玩耍的伙伴,告别冬天的初雪里你一直等待或一直等你的那个人,告别那些朝朝暮暮的陪伴,告别过去的自己。还没有告别,我们就迈入了下一个阶段,然后在某个刚刚看完一本书、一部剧、一段故事的寂静夜里,千帆过尽,又堵到了那个还未告别的时间里。

我总是对我的朋友们说,人生而寂寞,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然而,每当这个时刻,当我独自一人面对着这浓稠的夜色和这无边的庞大的寂寞时,我的骄傲和冷漠都会被一颗叫做回忆的子弹射穿。却最终明白,时光里最难割舍的不是当初的那些美好和欢乐,而是那些永无回头的遗憾——送给那个最后还是错过了德善的倔强的犹疑的不勇敢的正焕,和同样倔强、犹疑、不勇敢的我。

人还是要走下去。毕业、搬家、分手、生死。有时告别了,却还是难以割舍;有时告别了,才能足够坦然、不害怕地走到下一刻。

我觉得,我人生中说了很多的话,很多时候都言不由衷,也词不达意。然而说的最好的一次,应该是当年奶奶临终前,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第一次家属探视,没人敢进,我说我进吧,然后我穿过那条短短的挂着白色帘子的走廊,走进那间安静的摆满各种机械的房间,奶奶就躺在那张小小的蓝色的床上,昏睡着,用机器艰难地维持着呼吸,我轻轻地叫着奶奶,奶奶,过了好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我对她说了一句,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

你,不要害怕。

告别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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