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试析(二)

近期看葛亮的《北鸢》,其文字功底颇有民国味道。于我而言,民国文字相比如今的文字总有种「压着」的感觉,有话并不直白点出,而是稍稍顿一下再道来。

如「我很喜欢你」通常写作「我对你有许多的欢喜」;又如「这人像个孩子」则是「这人究竟还是一副孩子相」。

单从字数多寡就可以看成当今多是简单明快,而民国则总是含蓄迟滞,就好像把脱口而出的情感停在喉咙里缓上一缓,甚至重新压向胸腹回旋曲折,耐心酝酿一番之后才重新说出来。

我虽不喜酒,但也知有藏酒一说。越是时日长越是醇厚常香。或许这文字亦有此性质,把惊心动魄的时刻、浓郁的情感磨了又磨,似乎打磨得没了棱角,实质上是把所有的能量灌注于一枚普通的词或者一句简单话上,等到读者毫无戒备地徜徉于这平实的文章中时,立马被这热情所融化。

小子无能,这厢为诸位探一探这地火,试看作者是如何于无声处起惊雷。

温仪眼睛里的光,突然强壮了。

「强壮」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词,可是在这里却用得精准。若是我辈所写,只能写出“眼睛一亮”的俗套,而「强壮」二字除了点出眼神一亮,还带出了温仪的气势,一种心灵觉醒后的强大。
可见文笔一道,不在奇,而在准,越是小菜越见厨师功底,家常小菜偏能力压豪门盛宴。

文笙攥住那把钥匙,天尽头有浅浅的红。他觉得眼底被这红色刺痛了一下。有滚热的一股涌出来,却随即被冰冻,凝在脸颊上。

这里表面来看红的是天,其实血也是红的;冷的是风,其实心也是冷的。可是作者却不言心血,只是工工整整的描写当下的景色,不着一字提及情感,却把这人心的苦楚与悲凉植入读者内心。

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光。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阖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

文字错乱有序,长短相间,有如摄影师在院子里长镜、特写不断切换,把小院里的林林总总送到读者脑海里,颇似「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看着这些文字,听着那些沙沙声响,我们也如文笙般渐渐平缓了下来。

文笙回家的时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颜色,只不不及中秋那天的圆满了。

前文正说毛克俞失败的恋情,后文便接上了这句月亮的描写,一个「不及那天的圆满」,不着情,甚于情,不圆满的真的是这个白亮的月亮么?

他惊醒了。外头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线微弱,但如刀镰般锋利,将云霾裁开,且隐且行。

这句话也是同样手法,前文说他(卢文笙)因国内抗日之起伏时势而梦醒,后面便带出一笔月色如刀的景致,那「且隐且行」说的恐怕不仅仅是月在雾中,更是国人相互扶持,抵御外虏吧。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

这个「藏」妙绝,对应前面「蹙着的眉毛」,更凸显出这个「藏」所表达的羞涩和善意,少年对女孩欣赏却不知如何表达的稚嫩跃然纸上,一对小儿女的青涩时光让读者喜难收。

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却又例行公事的警惕。这眼神是一种动物的,是那种在饥饿中觅食,却即将沦为猎物的小动物的眼神。

从这字句里仿佛看见一只小兽在躲闪着寻觅食物,它是如此弱小所以如此警惕,但由于自认熟悉这地界而难免有些懈怠。只是读者却在小兽的身后看见了一对阴森森的大眼冷冷旁观——渐渐地小兽的身躯幻化成了人的形象,而那双阴冷的大眼则成了无情的枪眼。一种欲喊却不敢言的绝望油然而生。

有些木炭在灼热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这些粉随着温度的热烈,袅袅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烧着,舞动着,在火红中劈啪地亮了一下,然后冷却,寂寞地在空气中飘落下来了。

这个「劈啪」,是全段的重心所在,守过火炉的人都有如此经验,默默看着火,想着人,心神就这样慢慢地倦了,等到那「劈啪」一下突然钻出来,人惊醒,才发酵火灭了,人依然未归,难免不会紧一紧上衣试图留住那丝暖意,只可惜心里却还是藏不住这热。

她想笑一下,却不自觉地将这笑容在心里碾碎了,吞咽下去。

想笑没笑,因为都打落吞进肚里去了。把那无形的笑容化作有形的食物,一点点的掰碎揉尽,却把那心思也给碾成齑粉。

仁珏本是笑的,这时候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挂下来也不是,她觉得嘴角上,有些牵扯的酸痛。

只是酸痛么?笑而非笑,停而不停,这里面的苦楚只有相同体验的人或能勉强感到一二,可是作者依然是像在说一件普通小事一般,把这情摁进了文字里,不让它露头。

“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

闲来一笔,便有风味。青石、声响、炊烟、最后“滋啦”一声,把一个小巷里生活气点得透透的。令人身处其境,声音、颜色、动作,各执一子,化作一体。却无一奇巧之辞。

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声平朴粗粝,并不幽怨。听起来,令人想到的,不过是这座城市的寻常民生,日复一日,波澜不惊,他们远了,这琴声仍然追过来,星星点点,让文笙好受了些。

重点在这个「追」字,把二胡声当做了人,明明是人渐行渐远,音渐远渐无。可是却写成声音追着人而来,用这家长里短的人气来抚慰文笙的心。把人离声小写作人去声追,用这种拧巴的调调来讲拧巴的心境。

其实书中还有许多珠玑文章,小子这里就不多叨唠了,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自行赏鉴,以文字的魅力来平复世间的惆怅。

「古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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