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扬大桥

1

在你的设想中,一切迅速又决绝。从海淀到润州,骑行12.3公里,两小时左右。你把车蹬得飞快,一手勉强把持着方向,大半个身子向右探出去,漱着水汽。你沿着长长的桥栏,从润州到扬州,疾驰而下,仿佛檐头的雨柱。终于你找好了视野,手刹一紧,车胎在黑沉的路面上划出刺耳的焦痕。

你把车丢开——砸在地上,哗啦,像捶扁了一只易拉罐——张开双臂,跃上堪堪及膝的护栏,越过去,扑在空中,扶了阵儿风,猛地一坠,仿佛破壳而出的蛋黄、蛋清,悠悠长长、断断续续地从桥面上挂下去,摊在波澜不惊的江面上——江水有峰有谷,但很克制,高低不就,仿佛浪并非水本身,只是某种浮游生物,某种沉浮——激起几朵并不发白的水花。江流滚了几滚,你就不见了踪影。

就这么无声无息。

可是并不。你累了。出发的时候,日头还带着刺,舐得你满背的汗水。一路上总觉得座位高低不对,三番五次地调。海淀那边多的是红绿灯,到了镇江,楼矮天阔,路边也有了堆腐的垃圾。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不觉天边已有了霞光。江南刚下过雨,云一鳞一鳞的,暮色一浇,灰赤相间,灰坨坨,赤缕缕,仿佛案板上新屠的鱼。你累了,没了飞车过桥的气性,一到江面,车子稳稳挺好,从车尾绕过去,手足并用,过了槽状的栏干,蹲下身,双手倒背扶栏,探头觑觑江面,这才要落水。

“等会儿。”他叫你。

你们是一起来的,一路上,他总落在后面,左右游荡,手机挂在车把上,零零碎碎放着几支常听的曲子。他不认路,你也不认路,你们常在某个路口默契地停下,杵着彼此。你一路沉默,而他不时乘着风吼出来,唱出来。你落水之后,他一个人回程,唱了一路。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现在,他兜里揣着手机,音乐还没停,摻在江风里,像醉呓。

你不搭理他,一舒身,就要落水。

“等着。”他说着乡音,似乎想跟你套套近乎。可你是北京人长大的。你不该笑,一笑,就泄了气。“干撒?”你学着他家乡的话。

“带没带充电宝。”

你又笑,简直想听他夸夸自己的笑声。他夸过,说像攮翻了一套编钟。

“带没带嘛!”

“没带,”你说,又补充,“我从不带那东西。”

“那把手机给我,我的快没电了。”

你颇没好气,又不想多说什么,把手机给了他。

“我的听了一路的歌,真没电了。”他又解释,又搞错了重点。

“切支歌吧。”你说,不愿再听风的嘶喊。

“嗯,”他点点头,“把这首听完。”

你又笑,笑容轻微得像落入手心的飞雪。你把身子向后仰,扶了阵风,猛地落水,像破壳的蛋清。

江流一滚,你就没了踪影。

“你的电也不多。”

他瞧着平复如初的水波,默然片刻,才出了声。

2

他回去的时候,在国家数字出版中心的对面看到了大片荷田。荷叶一色绿,河水一色绿,左右的道路沥青,天是靛蓝抓了几丝霞红。风又腥又重,仿佛化了脓。不是开花的季节,他想。

他停车看了一会儿,拍了几张照,再上路时,才注意到对面耸峙在十字路口、界碑一般的路标:“国家数字出版中心”。同一列字,又被放大数倍,横过来,砌成正中一座大楼的眉毛。真丑,他似乎听到你的声音。来时,你们从大厦脚下过,离得近了,人行道突然失禁,在楼群之前漫成广场——或者,某种广场的假象,因为总有陌生人坐在火柴盒似的玻璃隔间里,时不时扬起又放下红白相间的铡刀。你停下来,觉得自己迷了路。你不问他,只是把车一摔,抱着膝坐在地上。他绕着你打转,车轴发出秒针跳动的声音,条幅在地上投下摩天轮似的阴影。他在听一支英文歌,When I am down down down… 你忽然起身,把他拽倒。车子失速滑开,你们滚在地上,像两颗生芽的土豆。你压着他,捂住他的嘴,说,我找不到润扬大桥了。你看,它就在对面,你说,可是我找不到去那儿的路。我们迷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问他,又捂住他的嘴,紧紧捂住。他睁大眼睛,一会儿看你的鼻子,一会儿看你的眉心,看你的虹膜,你的瞳孔,你的睫毛,你修过的眉毛,你小巧的耳廓,终于又阖上。你跟他说,自己小时候有多漂亮,外婆抱着上街,邻居见了都争着夸。你跟他说,外婆形容你,是樱桃嘴,柳叶眉,齿如细贝。他笑,说天下所有的外婆都这么夸,他当年也是指如葱管,眉如远黛。你说那词儿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他说你外婆不是专爱讲哄小孩儿的故事?你们倒在地上,他背着地,你怀着他,你的质问渐渐没了声息,他的沉默在你的指间、在他的胸膛不温不火。他抱着你坐起身,又抱着你站起来,像搂着一个襁褓。他的双臂没什么肌肉,却能扶你坐上自己的肩膀。你觉得自己在他的手掌中变得轻盈,又能骑上十二足的天马,追逐从山头滚下的线团,打开紧闭的房门把巫婆放进来和她一起嚼弟弟的骨头。你坐在他肩头,忘了堵他的嘴。

“看清了吗?”他面向着润扬大桥的方向。大厦的玻璃幕墙经雨水一洗,尘土化成一道道暗色的泥泞,分割镜面,仿佛猫的抓痕。云映在其中,烈日映在其中,他和肩头的你也映在其中,云走日烁,他和你坚硬、沉默而小巧,仿佛某种装点。你看着对面的他,距离轻易被光影夸大。润扬大桥还在这映像的背面。

“看什么?”你明知故问。

“润扬大桥。”

“看清了。”

“有路吗?”

“有。”

他放你小猫似的着地。你们再度出发,等红绿灯过十字路,照例是你导航。耽搁了一支歌的时间,一支非比寻常的歌,足足十六分钟,两个唱段之间有令人揪心的沉默——男声,男声,沉默,沉默,沉默,女声……他总是听这首歌,又像是故意放给你听。耽搁了一支歌的时间,期间铡刀升起又落下三次,两进一出,走出很远他才问你车的牌子。你说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他也不吭声。他又说,那么久,火柴盒里的人什么都不干,只盯着手机。你用力几蹬,甩他在身后。

回来时,火柴盒里的人兀自低着头,大约还是在摆弄手机。隔了一条大道,来往车辆呼啸之际,对面的楼群也失了风采,镜面原来是铅灰色的,路标只有巴掌大小,主楼左侧的外挂电梯生满了红锈,从楼顶径直耷拉下来,仿佛新从血肉中剖出来的脊骨。他又想起那支歌,女声:

Silent night, Broken night, All is fallen…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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