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这天傍晚,我从食堂吃完饭回宿舍,独自一人走在水泥路上,没有丝毫的神采。看着身旁匆忙往来的学生,也没有时间的节奏感,只望着眼前像监狱一样的黑色铁门,就下意识心慌了,也随即明白了学生为什么要冲,说话时为什么要吼。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是下意识的,好像黑色铁门渗透出了威严。门旁边的盆景似乎没有开过花,在这晚夏的时候仍是一盆的枯枝烂叶。

我埋着头走进楼梯口,抬眼就看见了宿舍的门把手,一切景象都习以为常了,推开门就可看见装得很满的垃圾桶,还有一张厚重而暗沉的写字台,都可以闻到它经年累月后弥散出的腐烂气息。或许是心里低沉,进门前,我看向了隔壁亮堂堂的房间,光明刹那间扫除了我心头的阴霾,我心向往之,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门。

里面,四位老师正围坐在一起吃饭,我都认识他们。我把目光迎向了成朗,我跟他最熟,主要是他性格开朗活泼,我从中受益,有了人缘交际。

“你来啦,来来来,一起坐下吃饭。”他移给了我一张凳子,其他三位老师也站了起来,邀请我吃饭。

“我刚刚吃了,我刚刚吃了。”我实话实说,却也自然地坐了下来,笑着看他们的笑容,加入了饭局和我们间的谈话,孤寂的灵魂暂时没入了暗中。

“自己小炒的菜就是好吃,尤其是火锅里的肉,与橙色的辣椒煮着,一点也不油腻。”我说。

“那你以后要常来,也要帮忙,这里成朗是大厨,做的肯定比食堂好吃。”张华说。

他说得如此有道理,可我只是意外才走了进来,想着以后必然不会常来,心里隐隐有了负罪感,但我只能笑着说:“对,有道理,不可能不常来的。”

我们都笑了,为热闹气氛笑,也为贪小便宜的人性笑。成朗接了下去,说:“哎呀,上次我在楼梯口就跟你说了,跟我们一起热闹一下嘛,在晚上没课的时间里,你当时又老说有事,今天就没叫你。”

“对对,以后约好了,常常聚一聚。”胡老师和刘老师也说着。

“对对,以后要常聚。”我说得很没底气。尤其是成朗的话,暴露了我的本性,我的心总觉得无所适从,意识慌乱间,我随意夹了什么菜就送进了嘴巴,味道很不好。

“这是咸菜吗?居然还有咸菜。”我故作惊讶地问了起来,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饭局。

“对,是咸菜。味道还好吧。”胡老师说,她总是那么爽朗。

“很好,我很少吃咸菜。”我说。

“我几乎不吃,我在吃补药,调养身体。”刘老师说。

“调养身体?是什么紊乱了吗?为什么要调养?”张华不动声色地说着。

两位女老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再次惊讶了,他们都可以无话不说了,但这个话题真吸引人,大家都笑着,我附和道:“你们是要让人意会些什么呢?”

我们笑了一会儿,气氛就沉了下去。

刘老师又说:“张华,你到底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结婚?”

张老师没有抬头,反而猛然吃起了菜,边吃边说:“找什么女朋友,多少年,不都过去了吗?”

“有道理,境界高。”我说,大家又笑了。

刘老师把目光看向了我,说:“徐老师,你是九几年的?”

“农历九三年,阳历九四年。”我说。

“那你还不大,但也可以找了,现在真的很难,看看张华就知道了,你可以着手准备了。”刘老师说完,我们又笑了。

“我还真不急,你看成朗研究生毕业,现在都不急。”我抱着成朗的肩头,笑着说。

我们都吃完了,两位女老师收拾碗筷,我回到宿舍,喝了点水,随即躺在了床边,心里异常轻松愉悦,脑海中抑制不住地开始幻想美好的画面。突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很快成朗就穿过客厅,来到了我的眼前。

“怎么,晚上没课,就打算一直睡觉吗?”

“不是啊,看点书,还要备一下课。”我也站了起来,想着说话的姿态要得体些。

“哎呀,你太认真了,现在天还早,晚上有时间备课的。一起出去走一下吧!散散步多好。”他手插着腰,肚子从有些紧身的衬衫中凸了出来,国字脸上透出浩然正气。

“对,出去散步也好,我还没有散过步呢。”我笑着说,也把手插在了腰上,只是我的腰太纤细了,心里便总觉得有些不妥,就又放下去了。

我们把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显得像是十几年的老朋友,准备出去散步。在出卧室门口时,他突然停下了。

“你就穿着拖鞋去呀?”他问。

“怎么啦?”我下意识回答着,又看向了他的脚,那里穿着一双虽然不亮,却很正式的皮鞋。随即,我又怯生生地说:“散步,穿拖鞋也行吧?”

“你呀。”他对我有些无奈,“你出去散步,就真的只是散步吗?穿得漂亮一点,对吧!遇到女生,对你的印象也好一点,对吧!”

说完,他还指了一下我床边的一件鲜艳的绿色衬衣,但我没有理会那件衬衣,它是不合身的,那是我的睡衣。我转身走向床头,想穿运动鞋,我宿舍里只有这双显得正式的鞋,看着这双沾了许多泥土、污渍的鞋,心里有些失落,觉得不懂生活的审美有时挺悲哀的。

我取出鞋里的袜子,正要穿时,张华走了进来。

“还穿什么鞋呀,走吧,走吧。”他语气有些懒散地说道。

“穿拖鞋也行吗?”我突然神情兴奋地问道。

“可以呀,怎么不可以,他们女生都穿拖鞋的。”张华说。

他的话对别人是有些不负责,就像他懒散地对自己一样,可我的心情好了许多,为获得了自由,为能自主作决定,为能随心所欲地生活。

我们五人一起走出了教师公寓,来到了大街上,两个女老师并排走在前面,我和成朗并排走在后面,张华时而大摇大摆地走在中间,时而与我们走在一排。我果然看见了刘老师也穿着拖鞋。她和胡老师小声地交流着,笑声频繁,她确实很享受散步的乐趣。我们三个男生也交流着,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看见路旁有汽车就说汽车,看见熟悉的人的房子也说几句。我只是习惯于听,偶尔陪着笑几声,感觉散步比赶路还要无聊。

我没有看他们的眼睛说话,我的眼睛也看着同他们一样所见的景色,可这些景色他们是不会关注到的。我看见水泥路边上,我们的脚底下铺着一层白色的细沙,路中间却是纯粹的暗沉色,它们就像小草一样存在于路边荒野,也像在风里摇晃的绿草一样不甘沉寂。“吱呀,吱呀”,他们在我的脚底有节奏的发声。空旷路面旁的两排路灯,总是垂下脑袋,这不是稻穗的谦虚,我也感觉不到它们在友好地行礼,只觉得它们在相对而泣,终日为什么默哀一样。

我们就走到了小学大门,刘老师笑着说:“走,我们到小学里看看。要不要去?”

她总是个笑的人,有时你似乎都找不到理由,就像他提出去小学,笑声里有一丝胆怯,好像这是个无礼的要求。我还看见了她说完后,左手伸向了通向小学的长长的坡道,上身微微向我们鞠着躬。现在我想起她,总能看见她眼神里有一丝谄媚。

“走啊!去看看吧!我好像十年没进去看看了。”我首先顺了她的心意。

“对呀!十年没去看了,那真要去看看。”胡老师说。

我们都随着两位女老师的脚步漫步走上了坡道,张老师此时却走在了最后,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根竹条,竹条劈在石头栏杆上,劈在厚实的水泥地面上,不断发出落寞的声响,只听他幽幽地说了声:“小学好看吗?那就去看看吧。”

我们上了坡道,眼前是开阔的操场,一栋教学楼,两边是教师宿舍和学生餐厅,格局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只是沙地操场变成了更平整的水泥操场,操场两旁种了几棵常青树。

我们环顾了学校的风景,却没见到一个人影,老师和学生都回家了。风从教学楼后面的青山上吹来,冷落了我们期待的心。

这时,成朗说:“高兄,来,我们来打乒乓球,看那里有个乒乓球桌。”

我也早看见了,学校以前没有乒乓球桌,这张木头乒乓球桌不知从哪儿搬来的,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如今印满了斑驳的痕迹,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有一块板子还翘了起来。

“这怎么打?看这个样子,真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群小学生的激情。”我笑着说。

“很好打啊!你看就这样……”成朗站在球桌的另一边,拿起了桌上一个沧桑的球拍,凭空扭动着身躯,挥动手臂,向我激情四射地表演着,“只可惜没有球,那样我们就可以来一局了,哈哈哈……”

我也笑了,可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不会打乒乓球,也几乎不会打任何球,除了小学二三年级时打过羽毛球,我还记得那时我真厉害,无论多远、多偏的球,我总能接住,以至于到了大学我还对自己的球技有信心,可当我跟与我同样矮的室友交手一局惨败后,我就对所有球类运动彻底丧失了信心。

我本不需要说真话,我可以说“可惜没球”或“你耍得真有意思”等话,可我无法忍受良心的挣扎,总是说真相。

“我不会打乒乓球。从来没打过乒乓球。”我说。

“哎呀,为什么要会打呢!就是玩一下而已嘛。走,我们去胡老师那边。”他说。

我随他走了过去,心里无比敞亮。“为什么要会打呢?”我想起自己为什么至今不敢下象棋、打扑克,我老想着赢,这样想并不意味着我一定会输,可我失去了享受过程的乐趣。

张华和胡老师、刘老师走在一起,在一排教师宿舍前徘徊,他们说话轻声细语的,好像在讨论寻找某位老师的住处,他们敲开一间房,出来一位年轻女老师,她有些惊措,只开了半张门,露出上半身。胡老师询问那位老师的住处,她说那位老师住在隔壁的隔壁房,但现在回家了。胡老师有些失落,还是拉着刘老师在那间房前,十分留念地看了看,除了一张红漆的房门和上锈的铁丝网的窗户,没有可看的。

“人都回家了,还看什么呢?走吧。”张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没有人回应他。但我们还是走向了教室。

小学教室是新颖的,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缤纷的图纸,空中飘了许多气球,后面的黑板报上怪兽与花花草草共生。此时,胡老师抑制不住惊讶之情,说:“太先进了,这黑板和多媒体。”

她移开中间的两块黑板,墙上就出现一块白色屏幕,正好是投影仪覆盖的区域,想想在边上、角落里的小学生都能享受多媒体的便利,我们无不惊讶。

“要是初中也是可向两边移动的大黑板,那我们上课就不用老惦记一边的学生看不见PPT了。”胡老师正经地说。说完,她又仔细观察着电脑桌,目光锐利,似乎能透过缝隙看见内部的精密器件。

“嗯,电脑也比初中好。这是很先进的一套设备。”胡老师总结着。

她很认真,就像我认真起来一样认真,但她又是十分真诚的,她说心里想的事情,却又不想着是否有人关注,她不缺存在感。

“这一套可要三万元钱,初中那么多教室,经费从哪里来。”张华接着说。

“是啊!初中就是穷,我上次去县城培训六天的费用,一分都没报销,有五百多。”我抱怨着。

“那肯定不能报啊,以往来这儿任教的新教师培训费用都没报过。你报了,对去年、前年来的老师不就不公平了吗?”张华说。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不紧不慢的语气让我很难受,我的感受被他忽略了。我本不必再说话了,可还是不甘心地说:“嗯,有道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老师都想调走的原因吧!”

“你又不懂了,老师想往城关周边调,不是因为学校好,是因为城关周边的学生家长热情。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生长着穷人。”张华说。

他说的有道理,可我有了厌恶。可我还是说了句:“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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