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张新杰在每天的同一时间醒来,轻手轻脚拿了衣服出门洗澡。货仓不是酒店,除了喻文州那个套房,其他几个简易房间是公用一个洗澡间的。
调低水温,张新杰站在淋浴头下,一抹苦笑随着水流消失在嘴角。王杰希昨晚问他,为什么要针对叶修,到底怎么回事,他才开始认真回想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了。
怎么会针对叶修?他知道叶修的牺牲有多大,更清楚叶修和喻文州的感情有多深,他的钦佩是由衷的,但情感和原则是两码事。
叶修的脸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凌晨,然后忍不住心生怒意,因为是他亲自给昏睡中的喻文州擦身清理的。
那次张新杰并没有随前指到边境,不是多复杂的任务,G国野战医院条件并不算差。机会难得,他留在了市区空军医院进行战后心理创伤治疗的交流。
他是被疯狂的砸门声叫起来的,值夜班的军医上气不接下气叫了声“张”扯着他就走。张新杰心下一紧,他没听见救护车鸣笛,看来伤员是直升机送到的。
这里是部队医院,直升机带来的都是生命垂危的士兵,而非他不可的,只能是中国军人。在G国境内,直升机范围内的中国军人,只有叶修的大队。
“是谁?”张新杰和他们不存在语言交流障碍,一个“叶”字像炸雷般炸得一向淡定的他晃了晃,扶住了身边的墙壁,所有他能想到的人里,没第二个姓叶的。
叶修的队员或许不清楚,但作为战地救护科主任,张新杰对叶修的地位清楚得很。
理论上他们会尽全力抢救每一个伤员,但实践中,不论心理接受与否,在资源有限而面对大量伤员时,他们的抢救是有优先级别的。
叶修的优先级别为甲A级,与前线指挥首长相同的最高优先级。张新杰猜测叶修对此是知情的,只是叶修从没受过严重到需要动用这个级别的伤。
张新杰在短短的两分钟跑步到医疗大楼的时间里已经镇定下来,梳理好了思路,他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
野战医院无法处理的包括内脏大手术、截肢、开颅,张新杰双眉紧锁,紧握双拳。叶修的军人生涯到今天,恐怕要画上句号了,而他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
很快张新杰发现值班军医带他去的方向并非急救,而是单人特护病房,难道已经放弃了抢救?
想到这里张新杰再顾不上什么礼节形象,甩下值班军医,一步三级跑上台阶。推开了单身病区的门,立即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是野战医院的院长。
“他,什么状况?”张新杰抓住了院长的胳膊。“伤员情况稳定,已包扎输血,张,别急。”
“稳定?”张新杰不信,既然那样何必飞来,又何必十万火急找来自己?难道真的是叶修的优先级别起了作用?
“张,这件事我们不能处理,必须你们的人出面,我已把消息扩散面控制在最小。”“?”涉及到控制消息扩散,并没有太多可能,机密在很多时候是因为不可言说的丑闻。
“我们并没清洗伤员的身体,你或许需要证据。”张新杰脑袋里嗡了一声。
他在战后精神创伤病例里曾见过各种状况,各种伤害,包括一个失常的士兵咬断了队友的静脉吸干了他的血。“他?”
“他被注射了吗啡,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他是在被暴力侵犯之后送到边境医疗中心的。”“什,什么?”张新杰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并没有采集物理证据,我想这是你们的工作。”肩膀被拍了下,一个病历夹交在了张新杰手上。
“谢谢”张新杰机械道谢,深吸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他不能耽搁,如果情况真像他被告知的那样,在他如实记录完之后必须立即对叶修进行彻底清洁,否则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床头灯光调得很暗,病人还在酣睡。张新杰走上前两步之后愣住了,低头再次看了眼床号和病历号,没错,可床上的并不是叶修,而是他熟悉的另一个人——喻文州。
走上去细看喻文州床头的信息,名字是叶修。张新杰好像明白了,保密起见,G国并没有任务人员的详细信息和照片,他们收到的是一套简单的指纹和优先级匹配系统。
至于喻文州躺在这里而扫描的是叶修的指纹张新杰只能用技术故障来理解了,毕竟喻文州的优先级在叶修之后很多。
为了尽量保存证据,喻文州并没换病号服,张新杰掀起被单的瞬间只觉得一股怒火直撞顶梁。他不得不后退一步,努力平复呼吸后再次上前,调亮了灯。
喻文州的情况只能用狼藉来形容,割裂的军装下干涸的血迹盖不住遍体青紫,敞开的衣襟露出腰侧明显的指痕,尤其醒目的是胸前一道刀伤。
整齐的创面,深浅几乎相同。张新杰不寒而栗,一望而知动手的人当时有多冷静,吗啡、匕首、施暴,有条不紊的肆虐。
细看喻文州的脸色,苍白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张新杰一阵揪心,不知他醒来之后还会不会这么怡然恬静,因为那处撕裂伤会直接告诉他发生过什么。
张新杰以最轻最快的手法进行着检查,对所有伤痕都进行了详细记录之后,他立即着手替喻文州擦身清洗,耐心而彻底。
在喻文州沉睡的时间里,张新杰并没按计划去更正他的身份,因为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是第二天清早他见到了前指后撤的指挥员和伤员,得知了鹞子失事的消息,震惊让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接下来的前指总结会上,他知道了王杰希和黄少天违抗军令行动,被S国反政府军扣押,目前正在交涉。
打击接二连三,再怎么镇定,在生离死别或生死未卜的鞭笞下,张新杰能做到的也只剩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就在这样的情绪之下,在傍晚时分,他见到了叶修。穿了一身护工的制服,口罩挂在一边的耳朵上,正在推喻文州病房的门,他一把扯住人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大眼儿的事,校长他们出面了,你别担心。他醒了么?”叶修以为张新杰是急着问他消息。
“他现在用的是你的身份。”张新杰认为他最先需要警告叶修的是这个。“我知道,我送他去的时候趁乱扫了指纹。”叶修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是你?你送他去的?那他的吗啡?”“他,嗯,累坏了,又有伤,我想让他好好睡一觉,方也便抱,抱他走。”叶修躲开了张新杰的目光,声音也越来越低。
张新杰的目光凌厉起来,试探着问“他胸口的伤?”“嗯,是我……”叶修一抬头,张新杰的耳光结结实实。
“你”叶修对上张新杰哆嗦着想要骂却因为太过愤怒找不到言辞的脸,他对划伤喻文州本就内疚得很,张新杰打他,他并没往其他方面想,反而觉得张新杰挺义气。
“我去看看他,有话跟他说。”“这时候道歉不嫌太晚么?”“道什么歉?”叶修这时候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只是时间有限,叶修顾不上思考太多,直接推开张新杰,回头拉开门把他反锁在了办公室里。
张新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开反锁的门,追过去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喻文州,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挪向门口。
张新杰一直记得喻文州那天的目光,眼波里有春水初融,滟滟流转着温柔眷恋,他隐隐觉得自己那一耳光似乎过于冲动了。
喻文州在当晚跟军部代表谈完之后正式以叶修的名字修改了全部资料,而张新杰也决定了自己该如何处理那份所谓的物理证据。
张新杰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眶,这些年跟王杰希在一起,他很明白除了那道刀伤,造成喻文州那天的情形并不需要多少暴力,即使没有他们身体素质,情浓之际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他旁敲侧击问过关于那道疤痕,喻文州难得一见的赦然不语,而他为此对叶修横眉怒目了六年,或许是有些不公平了吧。
只是在当时,太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他根本没有时间去静下来理清思绪。
黄少天和王杰希在第三天被安全送回之后对发生了什么三缄其口,唯一做的是同时提交了退伍申请。
申请并没被批准,因为不需要了。
少年军校此役遭受重创,折戟沉沙。叶修下落不明,精锐纷纷提出退伍申请。在喻文州出院前一天,命令从中央下达,撤编。
喻文州说他们会不惜一切查出真相,安生者之心,慰亡者之灵。他们,张新杰知道都包括谁,不惜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他静静听完,静静说了一句“还有我。”然后在军校撤编当天提交了退伍申请,那是他早在王杰希被扣押的两天一夜里就作了的决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