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孕城》连载之四

第二章  1904年吴秀秀

(1)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mao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得病的人才少。

秀秀的爹吴丑货,少时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象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姑娘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象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象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像。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象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住处内,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

“咿哟!这姑娘硬不象是生在这里的命像!您家们看咧,长的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一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现在已经变成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两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要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象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象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个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秀秀气气的,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象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象是见过大世面的,决非棚户人家。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象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个瞎×,不晓得哪来的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的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鬼昂鬼叫地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2)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像,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吴家大哥,您家怎么称呼?”张先生仰起戴着黑眼罩的脸,朝吴丑货这边望。

“叫吴丑货,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顺便把喝干的碗朝桌边的人照了照,又对邻舍们劝酒劝菜。

汉口人讲客气,对人开口说话,话前话后必有“您家”。这“您家”相当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张先生端起碗,抿了一口,“丑货丑货,世上只有钱丑,哪有货丑?将钱买货,将本求机,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张先生坐席,张太太在后头照顾,这景致在别处难见,这里隔壁左右人家却是见惯了。

“人家说正事,你又发神经!”张太太耸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话多!”

张太太的话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张太太和简陋的酒席、窝囊的环境、粗俗的男人对比太大,男人们尤其开心,话就越来越多。

有劝吴丑货卖豆腐脑的,有建议他卖发米粑粑的,有叫他卖凉粉凉面的。

吴三狗子听着,不作声。这些主意都没有搔到痒处。

说的是汉口的几项熟食生意。汉口人讲究早饭在外头吃,叫“过早”。有了过早的习俗,过早的内容就特别发达,这发达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根把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抿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世上是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下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象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mao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打搅,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义气让,也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的两个飞天神王的小和尚,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掏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抖,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一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根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3)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象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都是蛮好看的颜色。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蛮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子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子,在堤坡上吃草,哞哞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象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盯着秀秀的脸。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不是汉口人,虽然说的是汉口调,但能听出北方口音。汉口铁路两边的棚户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张太太是北方人,一点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象个乡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织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学不会。”秀秀被张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红红的脸朝旁边一别。“学会了,也mao得用。”

“怎么mao得用呢?艺多不压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毛线都是外国人的洋货,几贵哟,您家!买得起?”

听了秀秀的话,张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户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蝇,有的是饥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说织毛衣、穿毛衣,认识毛线毛衣是么东西的人又有几个?

“秀秀,你是不是说,我不象个穷人的像?”

张太太放下手中织了好长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里浮上一层水雾,眼光透过水雾射出来,有几分清冷,几分凄婉。

秀秀还读不懂张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张太太突然有些伤心,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心里慌慌地涌出一腔歉意:

“张太太,我mao得那个意思,我咧,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这好看的毛线……”

“秀秀呀,我mao怪你咧!是我自粒想起些伤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张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从衣襟边扯出一条雪白的绸巾,轻轻地在脸颊、眼窝处按了按。绸巾上绣着一对比翼春燕,正向几绺柳枝飞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弥漫开来。

秀秀的眼梢向鬓角翘了翘。她不是个傻姑娘,她心里明白,张太太要讲她自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三狗子拉着空车从门口过,秀秀赶忙站起身:

“张太太,改日再讲,好不好?”她转身刚要出门,又转过身来,“张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点么事,补贴一下屋里也好?”

“好,是个顾家的丫头!让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说声“吵扰您家”,就往家里跑,刚跑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又放慢步子,头也不抬,胸也不挺,就这么低低缩缩的走。

她记起来,张太太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4)

三狗子在外头歇车,秀秀已经进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秀秀的到来,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车,东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顿,吃不饱吃不好,还要还人家的人情。现在进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红叶子茶,歇一口气,菜是菜,汤是汤,筷子递到手上,碗刚一空,就有人接过去添。

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伢,屋里多了几多亲情、多了几多女人味。

饭做好了这么半天,吴丑货还没有回来。秀秀几遍请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门口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来。

“秀秀,吃饭,伢咧!”吴丑货回来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饭,我喊了的。你叔在帮人家洗车子。”

饭添上,三狗子也一双黑手地回来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给叔叔洗手。

“哥哎,顺不顺?”三狗子洗得哗哗地。暮色已经上来,秀秀要点灯,“莫点,点灯不晓得有几多蚊子!”

“还顺,还顺。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余外自己挑几担散水。”丑货呼地扒一口饭。

专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吴丑货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为人挑散水,简直是在拼命。

“饭食呢?”三狗子晚饭要喝几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劝。他“吱”地吸进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烧得蛮好吃咧!”

“随灶间的伙计一起吃,饭管饱,菜嘛也算够吃。”

“叔哎,我也找点事情做,好不好?”与叔叔在一起,秀秀觉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还小,就在屋里清清拣拣的,外头遭孽!”

她知道她已经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乱地找到张太太,吞吞吐吐脸红心跳说不清白,听了半天,张太太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象只受惊的小羊娃,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嗄。”张太太把秀秀拉到床边坐下,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一阵淡淡的香味和耳鬓厮磨的痒痒,让秀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陌生感,晕晕乎乎的,蛮舒服,又蛮想有个人来扶一把……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线不好,秀秀的脸模模糊糊的,更现得圆润。三狗子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心里一阵感慨:

“秀秀都长大了,这鬼日子过得几快哟!”

爹乘凉,门口象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树桩。叔叔串门去了,多半是到张先生家听讲书去了。秀秀去听过一回,都是男将,她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咚咚咚地走过来。

“花子哥,到哪里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儿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伢了,张太太说了蛮多规矩,一点也不自由。从十四岁就开始这样不自由,一辈子还有这么长,活着该有几苦哦!儿子伢们不缠她玩,只是多看他几眼,大花子一看她还脸红,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同他们一起玩。秀秀憋不过,随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蓦地停住了脚。他没有思想准备。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让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不晓得么样回答秀秀。

“我们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个头,圆头圆脑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嗄!”

“慌么事嗄?这慌,还早!”大花子醒过神来,吼他兄弟一声,“我

们捉蛐蛐的,你想不想去嗄?”

大花子问得声音很低,象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丢在一边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嗄!秀秀姐,莫听他的,莫说世上mao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别个笑话,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晓得,捉蛐蛐的地方吓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嗄!那鬼火哟,到处滚哪!象这样,这样滚,呜!滚过去,呜!滚过来……”小花子把哥哥从秀秀跟前挤开,夸张地做出一些吓人的样子。

“姑娘伢,捉个么蛐蛐嗄!”

秀秀的爹一开口,把这三个伢吓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树桩样坐在黑暗中的吴丑货看了一眼,又对瞅瞅,象是见到什么蛮吓人的东西一样,手拉手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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