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午夜时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半夜11点多，文淮山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文淮山最怕晚上10点以后，电话和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作为松江县行政首长，晚上10点以后，没有重大工作汇报，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打扰到他了。过了这个时段，再来电话，不是紧急会议通知，就是安全生产发生事故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松江县原有小煤矿100多家，这次经过停产组合，还剩下近50对矿井等待验收达标后，才能开工生产，停产状态的小煤矿应该不会发生事故。除此之外，还有3家危化企业存在着安全风险，就怕他们出事，危化企业一旦出问题，化学污染蔓延的太快，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住。文淮山一边想，一边接起了电话，主管安监副县长赵惠明在电话那头焦急的喊道：“文县长，兴安三井私自开工，发生了瓦斯燃烧事件，据井长说只有4名矿工在下面作业，目前生死不明，我带着救援应急人员正往那里赶。”
文淮山听完，头发就竖起来了，作为市县的行政首长，是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尽管中央已经发文，安全生产党政同责，但是主要责任还是在行政首长这里，所以行政首长最怕发生安全生产事故，特别是三松市是以煤炭为主的资源型城市，煤矿事故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痛，每个市县区行政一把手的心都是悬着的，如同天天坐在个炸药包上，就怕煤矿出事，一旦出现矿难，给死者家属带来痛苦，也给自己仕途抹上昏暗之色。
文淮山立马给司机打电话，思忖着是否向程思远汇报，转念一想，先去看看情况吧，如果人没事，那就万事大吉，不算个事故了。
文淮山赶到兴安煤矿三井的时候，县安监局和煤管局同志们都来了，县紧急救援中心正在抓紧实施救援措施，两台消防车正在往井下喷水除尘，主管安监副县长赵惠明看见文淮山到了，马上过来汇报：“已经确定井下作业有4个工人，从目前的情况看，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由于井下粉尘太大，井下巷道分叉过多，随时还有燃烧爆炸的危险，对救援工作很不利。”
文淮山一言不发，深感这次事故有点大了，沉吟了一会说：“马上通知县公安局安排警力到位，维持好秩序，先把井长和矿长控制起来，我给思远书记通报情况。”
程思远接到电话已经是凌晨1点多了，两点才和秘书小高赶到兴安煤矿三井，这里他并不陌生，正是他刚参加工作的学校，兴安中学的所在地兴安乡。兴安煤矿原属兴安乡乡企公司，几年前转手卖给了个人，本来是停产等待组合的状态，但是个别小煤矿还是不顾国家法令的约束，为了眼前的利益，竟然铤而走险，白天有安监局的工作人员看着，不敢轻举妄动，晚上偷偷的安排矿工下去采煤，危险系数非常高，因为停工状态，井下通风不良，极容易发生安全事故，根本没把人的生命当回事。
程思远见到文淮山，会同安监部门的同志，研究和部署救援工作，而后又问文淮山：“是否上报到市政府和安委办了。”
文淮山沉吟了一下说：“没报。如果报了，咱们今年安全生产就实行一票否决了，全年目标管理奖励也没了，目前政治形势很紧迫，我害怕上报了会影响到你，就没让赵惠明副县长上报。”
“省里明文规定，三人以上的安全生产事故定为重大安全事故，十人以上的定为特大安全事故，”程思远严肃的说，“发生这样的事故，必须在两个小时内上报到省市安委办，否则要追究当地党政组织的责任，我的意见是马上上报，别存在侥幸心理。”
文淮山还是不同意上报：“程书记，井下才4个人，目前生死不明，也有生还的可能，如果处理妥当，保密做的好，也就没啥风险了，看看其他市县，不都是小事故隐瞒不报吗？”
程思远坚定地说：“别看其他市县，我们要为我们自己的工作负责，如果隐瞒不报，后果很严重。这个时候，必须拿出高度负责的精神，不要怕担责任而对上隐瞒实情，到时候我和你一起为这起事故负责，赶紧让惠明副县长上报市安委会，你向市政府汇报，不能再拖了，已经4个小时了，现在上报都已经晚了。”
文淮山还是磨磨蹭蹭的不想对上报告实情，心道本来他和程思远都处在政治微妙期，经不得任何的风吹草动，最好的结局就是程思远走后，他顺利接过县委书记的接力棒，大家都开心，相互弹冠相庆该多好。偏偏这个时候，发生了安全生产事故，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个，当初松江县长就是因为一起安全生产事故被免职，程思远才捡了个大便宜，填了县长的空缺，前车之鉴啊，还得说服程思远不能轻易上报。文淮山暂且不提上报的事，跑到井口亲自指挥救援，并为下去的救援人员检查安全扣是否关紧，把程思远晾到一边，自己忙乎的起劲。
程思远立即让秘书小高通知县委常委赶到现场，临时召开特别常委会。而后，程思远把煤矿在场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一起，安排三项工作立即开展：一是再次确定下井人数和人员基本情况，不能有隐瞒的情况。二是天亮之后，马上筹备资金，伤的立即送医院治疗，亡的要以最快的速度按照相关规定赔偿，不能有懈怠的心理。三是立即通知家属达到现场，群众应有知情权。安排完煤矿该做的申请后，有询问了赵惠明医院救护车什么时候到，再催催，另外还要调几辆消防车，增强救援力量。
县委常委在家的都到了，大家站在井口旁，程思远长话短说，让大家表决是否上报实情，大家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肯定是文淮山不想报，大家沉默了一下，顾建军首先开口：“还等什么，咱们不能欺下瞒上啊，马上报，再等就贻误时机了。”
赵惠明虽然不是常委，列席会议，也同意赶紧上报，安全生产事故是瞒不住的，到时候他表示承担主要责任。文淮山瞪了赵惠明一眼说：“你还不够资格承担主要责任，但你也跑不了。”
程思远看大家还有顾虑，感觉来不及了，就提议举手表决，除了文淮山和宣传部长姚姚既不同意上报，也不同意不报弃权外，大家都举手同意马上上报，这才把这起事故上报到市政府和市安委办，不一会主管安全的副市长达到现场，天亮以后，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来到兴安煤矿，现场指挥救援。
高鹏书记对松江县迟报信息非常不满意，当场批评了程思远，程思远只说只顾救援没顾得报信息，请领导息怒，高鹏小声的对程思远说了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懂政治。”
程思远只能默不作声。
天开始蒙蒙亮了，这时候，10多名家属赶到了现场，哭嚎声在静谧的清晨，显得更加响亮，家属们看到市县领导都在，就围了上来，情绪非常激动，纷纷高喊着要求赔偿，妇女们上去就撕扯市里的几位领导，程思远和大家赶紧上前阻拦，程思远脸上被抓了几处伤痕，文淮山额头也被挠破了，顾建军更惨，腰上被踹了几脚，站不直了，程思远拦着家属，高声的说：“发生事故我们也痛心，现在紧要的是救援，几位矿工生死未明，不是谈赔偿的时候，如果你们想解气，可以多挠我几下，别耽误领导指挥救援。”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都奔向井口，公安干警死死拦着不让家属往里冲，秘书小高扶着顾建军把家属劝到煤矿的办公室等候消息，这边抓紧开展救援。
下午，省政府主抓安全的副省长抵达松江县，这时4名遇难矿工的遗体也被抬了上来，救援工作宣告结束。副省长表示，这起事故性质非常恶劣，属于在停工期间的非法偷采，他要按照省委、省政府的指示，坐镇指挥市县赔偿工作和处理相关责任人。
家属们遇难矿工的遗体，情绪激烈，场面几度失控，赔偿谈判无法进行。副省长坐镇，大家都很紧张，但面对失控的家属都急的团团转，还是顾建军群众工作经验丰富，安排公安干警和县里的同志，两个人搀扶着一个家属，送上刚刚赶来的政府通勤车，集中到县里会议室谈判赔偿事宜。到了会议室，家属们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政府办为家属准备好早餐，但大家都没心思动，默默的流着泪。
谈判工作由顾建军和赵惠明负责，按照相关规定，一名工亡矿工只能得到20多万，家属们情绪又开始激动，叫喊声不断，最后赔偿金额涨到了60万。
顾建军赶紧找程思远和文淮山汇报，程思远又会同市里几位领导，向副省长做了汇报，副省长考虑了一下说：“不能超过50万，省里其他市县类似的案例最高也就赔偿50多万，标准高了，以后不好操作，可以采取生活补助的方式，解决他们的要求。”
顾建军和赵惠明返身又去谈判，还是达不成赔偿协议，坚持要见副省长。最后，文淮山亲自主持谈判，答应给每户工亡家属办一个低保，这才平息了家属的怒气。
谈判金额确定之后，开始筹措赔偿资金，这时候才发现，出事矿长早就溜了，只抓到井长，井长只是矿长雇佣的管理人员，不管钱，这下文淮山着急了，200多万哪里出啊。看着副省长严肃的表情，只好决定先从这个月的机关干部工资中挪出来，先赔偿后开支。
赔偿之后，市委迅速拿出追责意见，给予县安监局长和主管安监工作副县长赵惠明行政记大过处分，行政首长文淮山党内警告、通报批评，相关安监员予以辞退，包保煤矿的处级干部和处级后备干部诫勉谈话。
副省长前脚走，文淮山就召开政府常务会议，专门对安全生产工作再部署，再强调，文淮山脸上怒气难消，会议气氛异常紧张。文淮山最怕煤矿出事，县委、县政府把全县所有的小煤矿都安排了处级干部和处级后备干部包保，每周必须深入到矿井两次，还得签字画押，全县安监员在煤矿开工期间更是24小时监控，程思远和文淮山逢会必谈安全生产，可能是一个话题老生常谈，大家耳朵起了茧子，效果未必好，终于在煤矿停工期间放松了警惕，出了乱子，文淮山气愤不已。
会议刚开始，兴安乡的乡长李志同年龄较大，昨夜又受了点风寒，本来进了会场，又出去到卫生间蹲坑，会议开始后推门进了会场，文淮山一看是兴安乡的乡长，气就不打一处来，高声喝令李志同站在门口，检讨自己为什么来晚了，李志同不好意思向大家解释拉肚子，只好涨红着脸，站在门口一声不吭，顾建军看不下去了，示意李志同坐下，李志同看着文淮山铁青的脸，依然杵在哪里没动，文淮山对顾建军说：“你说说看，怎么处理？”
顾建军没往李志同身上说：“我觉得开会来晚有两个犯不上，一个是平时工作勤勤恳恳的，开个会来晚了，挨顿批评犯不上；二个是平时工作很清闲，开会的时候还不积极来晚了，挨批评，也犯不上。志同乡长在基层，天天起早贪黑的忙，开会怎么还来晚了，快坐下吧。”
顾建军的话其实给文淮山和李志同都有个台阶下，也侧面对李志同的辛苦给予了肯定。
文淮山一听顾建军没对李志同批评什么，转头就对李志同说：“这次会议你别参加了，以后谁来晚，谁就回去，政府常务会不等大爷。”
文淮山回头主持政府常务会，专门安排部署安全生产工作，提出加大安全生产在全县目标管理考核中权重，并要求政府干部全线下矿，24小时驻矿监督检查，发现偷采立即抓捕。
兴安乡长李志同回到家中，感到今天太窝囊了，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在地上，家里人把李志同弄到了医院，诊断为脑中风，神志不清，让回家慢慢疗养吧。
程思远和秘书小高登门去看望李志同，看到李志同虽是乡长，也不富裕，也知道李志同是个踏实肯干的基层干部，就掏出2000元轻轻放在了床头，秘书小高也拿出200元，程思远好言劝慰了家属后，默默离开了李志同的家。
李志同在弥留之际终于清醒了，拉着儿子的手艰难地说：“咱们家的子子孙孙都要记住，不要到政府部门工作，千万要记住啊。”
说完，溘然长逝，深埋在他热爱了一生的乡村黄土中，至死也没向家里人透露发病当天的遭遇，保存了一位纯朴乡干部的风骨。
开完政府常务会，文淮山就去找程思远，解释自己当天为啥坚持不让上报事故信息。文淮山已经打好腹稿，去了就说：“程书记，不是我胆小怕事，实在是有我的苦衷啊，难道您忘记了当初吴京副市长的遭遇了吗？”
程思远当初正是从时任松江女县长吴京手中接过来的县长职位。当年，市委常委会议已经决定了吴京到松山县任县委书记，县安监局长提拔为主抓安全的副县长，结果还在公示期间，发生了10人以上煤矿透水事故，吴京和县安监局长随即引咎辞职，并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上露了脸，损失惨重。吴京安排到市政府副秘书长，蛰伏了两年多，最后东山再起，换届的时候被选举为三松市副市长，如果吴京不是优秀的女干部，谁能有这个运气。
程思远当然知道吴京的曲折经历，那时候大家都为吴京抱不平，总觉得官员的升迁和安全生产挂上钩，实在是牵强，不能把煤矿老板的黑心赚钱导致事故，硬往官员身上扯，但程思远来到松山县就改变了看法，如果不是政府脚跟脚的看着，天天都能听到煤矿的爆炸声，小煤矿为了赚钱什么事都敢干，那次透水事故就是越界开采，挖通废弃矿井造成的。程思远来到松江县就把安全生产牢牢抓在手上，每周都亲自走一圈，发现问题及时整改，使他在松江县当县长的四年中，安全生产形势稳定，没出过事故，但也步步惊心，大意不得啊。
程思远淡淡地看着文淮山，也同情着文淮山，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任上发生任何事故，不过也对他的鼠目寸光所悲哀，作为党和政府的领导干部，出现失误也好，发生事故也罢，怎么首先想到的是隐瞒和逃避，而不是勇敢的面对，上级对隐瞒事故的处理从不手软，难道他不知道吗？看来，还是那顶乌纱帽在作怪啊！
程思远没在这个问题上和文淮山过多的谈，突然话锋一转：“兴安乡李志同虽然去世了，家里比较困难，政府多关心关心，别让给人民干了一辈子工作的老同志寒心，作为党和政府的领导，更不能薄情寡义，要懂得爱护干部，关怀干部，才能凝聚力量，干事创业。”
文淮山也听县机关传言，说李志同的死和他有关，不由得深深地埋起头，向程思远保证最近就去探望探望李志同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