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妖怪不是永生,而是世代相传的话,我想,大概会有一位美杜莎,隔着树丛,缚着眼,戴着系满了绳索的小帽,轻轻地问——
【你不会怕我吗?】
我问那湖畔的人。
【为什么要怕呢?】他笑得毫不遮掩,以至于有些狡黠,然而仅有声音都足以使我动容,仿佛期百的人生只具有这两个月的价值【你看上去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况且,作为一个令人耳熟能详的妖,你已将你唯二的玫瑰刺自觉地收敛了】
他戳了戳我的帽子,感知一下那些冷血动物的挣扎,两个月,足以把那一点点忌讳变成如同亲昵的熟门熟路。
已经过了两个月,每一天都如清浅的云流一般简单地过去,听起来很美,然而我知道是假的,且不说美丽的不可能永恒,这些时日的本质绝对不该被称作美丽。
这是一场自我崩坏后的妥协,毒蛇终于接受了毒蛇的身份,找到机会开始捕猎。
那一点心底的痛苦只是小节,苦难会带来真正的荣光,这是人们都知道的名言。
我自认为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不能又这样过去,这一个机会稀少得如同沙漠中的晨露,稍纵即逝的感觉足以让所有等待过的人恐怖。
我镇定自己,努力回想起百年以前的语气,手却将那恶毒的道具攥紧【听你讲外面的世界讲了两个月,今天也该由我来了】
【嗯?】这位年轻的流浪者饶有兴味【讲你那自传奇时代以来的漫长生命中的见闻吗?那确实配得上你今天这藏毒般的语气。】
这样的调侃并不尖锐,然而它正与我即将首次尝试的欺骗有着莫大的关系,欺骗实在是件困难的事,我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试图继续自己的话题。
【你知道,第一位美杜莎.........】言出即失,我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装作没发生似的往下,心里想着怎样描补【死于玻耳修斯的镜盾,即使她又不为人所知地活了过来,忘记了一切,她也没忘记镜子使她感到的窒闷】
【其实听起来很有趣,身躯被破坏,灵魂被清洗,从物质到精神都确实更像换了一个人】听众的玩笑有些危险,不过为免提醒了他,我只是听着,并且感觉到被他拨弄的布条尾端轻挠我的脸颊。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在他面前太过放松。
【然而真正有趣的是,无论那是多么强烈的恐怖,每一个她都是如此想要接近镜子,像是一边难以忍受利刃带来的痛苦,一边又更深地将它埋入身体......喂!别碰我的脸!请记住你面前是位长辈!】僵硬的脸颊感觉到他的指尖,我忍无可忍。
【是你自己先成功地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位暗恋强奸犯的怀春少女】他无情地嘲笑【我想起游历中见识到的一位少爷,他享用他父亲女仆的方式十分别致,想象 一下我的所见——年轻男孩的美丽身体被绑缚在床栏,女仆哭泣着,一鞭鞭使美丽凋残,吓得我仓促地后退,门边的衣撑被身形打翻】
【这时候没必要强调你吟游的浪漫,大概率下的通缉犯】我呛声【我只是同情那位女仆,被擅闯者吸引来的人怕是会要了她的命】
【事实是那些人才死了个干净】他嗤笑【那些人要带走女仆,少爷一声尖叫,我们才看清他绝不算痛苦的表情,他死死抱着那可怜姑娘的大腿,家丁们哪敢妄行?等到素来威严的老爷来了,他就让可能不安分的嘴永远安静】
【为什么说得好像你就在现场,莫非你没有逃跑?】我拆穿他。
【我在衣柜里,别笑,身体素质不够好的时候就是需要一点智慧】他辩解道。
然而我还是笑了,这两个月的笑声加起来恐怕比上一个百年还多。
【说实在话,虽然贵族的笑事就是我们的乐事,这样的荒诞情形还是少出现为妙】他突然严肃起来【爱是美却难的,类似于这样的畸形只会让它愈加存世艰难,若是再有两个人被地位隔离,他们将要被外界的风言风语搞得如隔天堑】
他安静下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嘲笑他的天真,然而我没有讲话,谁不是吃了苦头才能明白道理呢?何况他今后怕是没有吃这种苦头的机会了,我尽可能相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善事,毕竟我是要送给他一件最最尊贵的人也会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一点心里的不痛快大可以当作没有。
有草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像是风划过树叶,但我知道那是他起身了,他本来就该是风一般从我狼藉的生命般掠过的,但因为风太温柔,有些什么变了。
他依然没有话,我想拍拍他的手打破这奇怪的安静,指尖却碰到什么湿润的东西,那东西闪电般地退去了,这很奇怪,他的手掌是这样柔软的吗?
我终于无法忍耐【你口中的畸形恐怕比爱本身可信多了,不说两人到底真不真心,这起码比轰轰烈烈以后,一个被卖去妓馆一个疯了忘了的老故事好,爱的长久往往在于它的不纯洁】
【可是我就没有.....】他又停下来了,该死的,今天为什么就不能一如往常进行呢?没有经过排练的表演本来就够难了。
不过现在这也是件好事,话语的主动权又回到我的手上【关于镜子,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镜子,是的,你看我都几乎忘记了】他如蒙大赦【什么事?】
【我找到一面新镜子,比以前的任何一面都要吸引我,可是我打不开】我指指那把昨天刚被我自己扔掉钥匙的锁。
【对一个流浪汉来说倒是很简单,这可是吃饭的活计】看得出他试图幽默,不过显然是失败了,尽管彼此并不知道对方要掩饰些什么,尴尬的气氛早已无声息地淹没了这片森林【可是你有什么理由要打开它呢?我之前还以为你总是说接近,是因为面对自己的眼睛也会对你造成威胁】
【亲爱的年轻人,你太敏感了,别试图用你那纤细的神经扫描每一件事,尤其等你找到一位心爱的姑娘,你会发现她的善变会叫你纠结到肝肠寸断,有趣的是,那什么作用也不起】我笑话他,实际上是心惊于自己的易于暴露【实际上只是面对镜子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可以向神发誓】
为什么我自己当初没有这么机警呢?一无所知地步入一个被粉饰的陷阱,却没有结束,于是只好永远地沉浸在黑夜里。
【我不相信】他斩钉截铁【得了吧,神恐怕并不庇佑你,你忘了你的来由了吗?智慧女神不好得罪,英雄恐怕也并不是真能那么幸运,遇见睡得死沉的女妖,被自己石化虽是巧合,可这一点点辅助对凡人很有必要。】
我被他难得的犀利所震惊,以至于一瞬间因为不可思议而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后我决定说实话,坦白一部分会让欺骗变得更简单【是啊,只是面对镜子没有什么影响,我也没有骗你啊】我笑了一下,我相信那该是个甜美又顽皮的笑容【如果那镜子是在别人的手上,我就解脱了】
【解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拥有着被人艳羡乃至于自惭形秽的宝藏,在时间堪称绝对支配的世界里,有什么暂时不满足的不能在之后获得呢?】他显得非常急切。
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将要送给他一份最好的礼物了,这让那种隐秘的不适感有所缓解。
【我不明白我要自寻死路与你有什么相干】这话很没有底气,实际上也不光是欺骗的缘故,我也不太希望我心目中浓墨重彩的两个月,对别人来说只是平凡的一段时间。
但现在它显然干扰我的计划了,所以不妨先将它忘掉【我们算是入门级别的朋友不是吗?对对方有利用价值,热火朝天,然而总归为了利益的那么一种关系。人是喜欢粉饰的,然而他们在实践中也不会为这种关系担起责任来,你也不必要强迫自己】
【再善良的人也不该负担太多的】我补充道,既是劝慰,也是抱怨。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善良】他闷声说【起码你说错了一点,这事与我有很大的相干,我不想打开它】
【看在这点交情的份上!你不懂得这样的日子!】我知道我有些激动,可是眼睁睁看着伪装成朝阳的气泡暴露本相,然后再在清脆的一声里破碎的感觉实在令人疯魔。【生是美的,永生却是恶的,狼藉的永生更是极恶,没有接纳,所有的温暖都是功成名就前的忍耐,没有风景,传说被知晓的领域只有无人迹的寒冬,没有陪伴,承诺比肉体更早化为枯骨】
【就当帮帮我吧】我真心地恳求【我早该活够了】
【那这两个月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呢?】他忽然问,声音羽毛般轻柔。
【这是我最美的日子】我承认【可是没有什么美丽的可以永恒,海洋不能干涸却也能旧貌无存,何况.......】
【我答应你了】他打断我,仿佛我会说出什么能叫他死去的话来【一切你所希望的我都不会抗拒,在你面前我说不出永远,可是我保证这你所关切的一刻】
惊喜和莫名让我落下泪来,这该算是比笑容更加稀有的东西,只在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闪现的一瞬,我不懂它为什么这样固执地要出现。
【我只是担心这会让你陷入更糟的境地】他的语气担忧,我想他一定又把头抬起来了,卷翘的发尾呼应着翩然的眼睫,温柔得像是经年的梦境。
那天,正是这样一个侧影诱使我缝了这顶帽子。
【不用担心】我安慰他【事实上名为墨斯托尔的第三位的美杜莎就是死于女仆手持的镜子,这一个美杜莎身上的诅咒就此完结,雅典娜不会这么久耿耿于怀,事实上她古怪又可爱】
【只是城主莫名其妙地一夜暴毙,可怜的女仆只好连夜逃生】他还不接话,我只好自己调节气氛【当然你不仅不需要逃跑,还可以继承一笔不菲的我的遗产】
【最后一个问题】他缓慢地,一字一字说,然而急迫的我出于复杂的心情没有催促【你怎么成为了美杜莎?】
思绪被刺穿【你说什.....】布条被扯下,我梦寐以求的镜子明晃晃地被举在眼前。
【我向往爱,也害怕有人利用爱骗我,墨斯托尔是玻耳修斯的儿子,恐怕也是他的持镜人】他苦笑【像你说的,再害怕却还要靠近,即使知道那是怎样的结局,也许我也是被自己厌弃的畸形】
我说不出话,眼泪还是固执地流下来。
【我希望你回答那也是个关于爱的骗局,起码我输不是毫无依据】他笑得咬牙切齿【我真羡慕那个他,能够骗倒你】
【真好,看来也不用太羡慕】他看看垂首泪流的我,将柔软的唇印在我额头【让悲哀终止吧,趁你还是美杜莎,趁我还没有变成你】
【请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他轻轻地说,声音像羽毛一样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