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毛驴车顶着晨风,行进在高高低低的土路上。赶车的谢成时不时的提醒妹妹:“把被子裹严点,小心风吹着凉。”谢小翠紧紧搂着女儿,唯恐被颠下车。车行十多里后拐上公路,又走了半里多路,路旁戳着的木牌下站着两个等车人,就是长途汽车站。毛驴车停稳后,谢成边抱孩子边说,“只能送到这儿了,玲玲听话,别乱跑,帮你妈盯住提包!”
“我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襟,一步也不离开。”玲玲亲了一下舅舅。
小翠下车后,说:“放心吧,哥,你这就回去吧,生产队的车咱别占用太久。”
谢成没有立即离开,等汽车来了把母女俩送上车。汽车启动,一扇车窗开了,玲玲探出小脸儿来,“舅舅,再见!”奶声奶气。
谢成好不心酸:妹妹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千里寻夫,嗨,还是亡夫!也不知道行不行。苦命的妹妹妹啊,你的事,哥哥无能为力,帮不了什么,唉。
汽车上人不多,长途颠簸.旅客们疲惫不堪,对新上车的人眼皮都不瞭一下。小翠母女在车的中部坐下。玲玲头一次坐汽车,很兴奋,小手指着车外叫这喊那,这才引起众旅客的注意:
这个说,“这小嘴儿,吧吧的叫个不停,还挺好听!”
那个评论,“这小姑娘好看,大眼睛水灵灵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娘俩长得真像。”
有人问:“小朋友,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玲玲,三岁四个月零二十一天。”
众人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记得这么清,有整有零的。”
“会唱歌吧,给大家唱一个!”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最美丽!”玲玲开口就唱。
众人鼓掌、叫好、纷纷夸玲玲聪明伶俐,长大一定有出息。
小翠摸摸女儿的小脸儿,嘴角微微一翘就收起了笑容。
有人问:“小姑娘,这是到哪去呀?”
“北京!”声如银铃,很响亮。
“北京好啊,是探亲吧?”
玲玲歪着小脑袋问:“妈妈,甚么叫探亲?”
“老实坐着!”小翠拍拍女儿的肩膀,闭目养神。
众旅客识趣,全车立即安静了。
汽车行进三个多小时,到达终点。小翠抱起女儿拎包下了车。附近就是火车站,她们急忙奔过去,买了火车票,下午四点开车。趁着等车的时间,母女二人进一间包子铺坐下来。两个肉包子摆在玲玲面前。玲玲真是饿了,几口就把一个大包子吞下肚了。当她伸手去抓另一个时,抬头一看妈妈在就着白开水啃烙饼,伸出去的小手又缩回来了。小翠抓起包子,送到玲玲嘴边:“吃吧,这俩都是你的!”
玲玲推开包子:“妈妈,你吃吧,我喝口热水就行了。”捧起碗就喝。小翠心头一热,把包子包巴包巴塞进提兜里。
“妈妈,那肉包子可香啦,你为什么不吃?”
“妈妈是大人,不用长个了,留着你在火车上吃吧!”
“妈妈,你说的不对,你看,周围那些大人都在吃啊!”
小翠语塞,看着女儿舔嘴麻舌的样子,好生难过,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亲了亲女儿小脸蛋,走出小包子铺。
一踏上火车,小翠就发愁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她抱着女儿费了好大力气挤到车厢中间,还是没有把孩子放下来的空隙,只能一直抱着。车厢中空气本就浑浊,还有好些人抽烟,玲玲被呛的直咳嗽。但她很乖,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不哭也不叫。
列车行进半个多小时后,一位男子腾出座位。招呼小翠:“那位抱孩子女同志,过来吧,我下一站就下车。”
谢天谢地,终于有了个座位,此时的小翠已是腰酸腿麻汗流浃背。
“谢谢叔叔!”玲玲的奶声奶气,谢得那男子脸通红:“叔叔不好,早该把座位让给你,快别说谢啦!”
小翠还是谢了又谢。
列车进入夜行,过道上几乎没什么站着的旅客了,有些人冲盹,有的人打呼噜。小翠怀抱沉睡的玲玲,毫无睡意,痛苦的往事开始在脑海里翻腾:
1962年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女儿玲玲还不到一岁,一个来自北京的噩耗,让她哭断肝肠:丈夫黎启为因营养不良、心脏病突发,死了。后事是丈夫的战友帮着办的,遗下的旧衣裳、被褥、用具都给寄回来了,工作单位补助的二百圆钱,丈夫生病时攒下的三十斤粮票换成全国通用的,也寄回来了。这次若是见到了,真得好好感谢人家。
那时候,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全断了。多亏了那钱和粮票,救了玲玲的命
那几年,死人见得多了,心也硬了,玲玲她爸,对不住啊,没到北京接你回家,我走不动啊……
小翠眼角挂着泪,悠悠忽忽进入梦乡……火车到站了,丈夫一瘸一拐地来接站,一高兴,醒了。
小翠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这是在哪啊!”
“妈妈,咱们在火车上,我没动。”
“没动就好,没动就好!”小翠完全醒了,摇摇头,原来是个梦。梦是心头想。还是想想眼前吧。人家大单位的人心肠就是好,人死了,给家属发补助费,这要在农村,死了就死了,谁管你呀!这次还去要抚恤金,人家还会给吗?嗨,来都来了,到时候见机行事把,不想了。
一声长鸣,火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北京站。
小翠带着女儿下了火车,跟随众旅客走出检票口后,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么多人,那么多车,乘那哪辆呀?正犯愁呢,过来个老头指点:“你们去中关村啊,先坐那趟车到动物园,然后换乘32路汽车,中关村是终点站,甭着急,车停了再下车。”小翠连连道谢,北京人真好,热心助人。到了中关村,东打听,西问问,终于找到了256研究所。
在接待室里,所办公室女主任黄立贞听了谢小翠的叙述和要求后,暗暗吃惊:所后勤处是有个叫黎启为的,认识啊,他活得好好的。于是问:“你爱人长的什么样?”
“中上等个头,比较壮实,单眼皮……嗨,我这带着照片呐。”谢小翠说着递上一张结婚时的合影。
黄主任接过来一看,啊——还真是黎启为。心想,这里面有事,有大事。
谢小翠盯着黄主任的表情,唯恐其不信,心里七上八下的。
“谢小翠同志,你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黄主任说,“你带着孩子先住下,休息休息。就在我们的招待所吧。你的情况所领导会认真研究处理的。”
“住一天要多少钱呐?”
“内部招待所,不收钱。”
白住——谢小翠乐了。
接下来,黄主任叫来个服务员吩咐说,“小冯,你负责招待谢小翠娘俩。找个单间住下,床单、被褥、毛巾都换成新洗的,伙食标准每餐俩菜一汤,所里记帐。注意别让孩子着凉感冒。”
小冯爽快答应后,一弯腰抱起小女孩,问:“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玲玲。”奶声奶气恰似银铃。引得黄主任深情地看一眼玲玲,顿生爱怜。
无功不受禄,谢小翠对高规格接待有些不安。她轻声地说,“黄主任,我们娘俩有个地方住就行,别太破费了。拜托您替我跟所长说说,尽快解决孩子的扶养费。我们孤儿寡母千行百里地来一趟不容易,劳您多费心了。”
“行,行,你们先去好好休息,抚养费不是大问题,能解决。”黄主任说。
“我听说,大城市里人死后火化,骨灰都留着,这次我想带回去。好歹他还有个女儿,也算有后,回去立个坟,留个念想儿。这事也连带着帮着办了。麻烦您多费心,先谢谢您了。”
黄主任一时无语。寻思一会儿,嘴上才勉强吐出几个字,“应该的,应该的。能办,能办。”心里想,唉,可怜的姑娘啊,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真相。
小冯领着谢小翠母女走后,黄主任立马带着照片向严所长作了汇报。严所长惊讶之余,肯定了黄主任做得好,先稳住谢小翠。然后电话招来保卫处赵处长、后勤处许处长。
许处长看了照片后,拍手打掌地说,“热闹了,这下子可热闹了。两年前,黎启为结婚了,我还参加婚礼了呢!女方是附近医院的护士,我认得,姓吴。”
“有这种事,真的吗?”严所长惊讶上添了怒气。
“千真万确!你官大,没好意思请你吃喜糖。”许处长说。
“行啦,别扯些没用的。”严所长一脸严肃,“照片上那女子叫谢小翠,黄主任刚刚接待过,已经安排在招待所住下了。人家以为丈夫黎启为62年死了,现在带着孩子来要抚养费。都听明白了吧,你们都说说,这事咋办?”
“这涉及重婚,应核实后再定。”赵处长说。
“那好,老赵,你牵头,老黄、老许协助,尽快解决。黎启为是去年的先进工作者,今年就出了这事,教训呐!”严所长的自责中当然隐含着对许处长的批评。
许处长三步拼作两步地回到后勤处,立马就把黎启为给带了出来。路上,黎启为问:“什么事,这么急?我的活儿正干一半!”
许处长耷拉着脸,不吭声。黎启为慌兮兮地问:“您这是带我到哪儿去呀,什么事啊?”
“别磨牙了,跟着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走到保卫处门口,许处长停下脚步,拧开门。黎启为结结巴巴地问:“您,您带,带我来这儿干甚么?”
“进去吧,进去就知道了。”
黎启为蹭了两步,进去一看:好家伙,高大的赵处长腰板溜直,端坐在靠背椅上。眼前的大办公桌上就差没有惊堂木了。黄主任一脸严肃,坐在侧面沙发上。这是甚么阵势啊?
许处长转身要离开,赵处长指一指沙发:“老许,你别走,坐下,一起听听。”说着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合影照,摆在桌面上:“黎启为,你过来,看看这个!”
黎启为怯生生地蹭到桌前,伸脖子一看——脸刷地一下子煞白,前额上顿时滲出细密细密的汗珠儿,整个人像木头桩子似地戳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认识吗?”赵处长问。
“认识。”黎启为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那女的是谁?”
“我的爱人,谢小翠。”
“你有几个爱人?”
黎启为动动嘴唇,没发出声来。
啪!赵处长的右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茶杯盖子跳了两下,还好,没震下来:“黎启为,你好大的胆子,诈死,欺骗结发妻子,蒙骗组织,明目张胆建立第二家庭,知不知道这是犯罪?现在,谢小翠带着你的女儿来了,向所里要孩子的扶养费,还要带走你的骨灰呐!你说,这事咋办?”
黎启为两腿发抖,嘴唇哆哆嗦嗦:“赵处长,我,我错了,该什么罪我领什么罪,无话可说。”
枪声一响,敌人立马缴械投降,这还需浪费子弹吗?赵处长不再费口舌立即宣布:“1,黎启为停止工作,写出检查。2,从现在起不许回家,不许走出大楼,听候处理。”
黎启为被带走了。
赵处长说,“老许,请你派一位嘴严的同志通知黎启为的小老婆,黎启为今晚不回家吃饭了,编个理由,例如有紧急任务出公差了。老黄,麻烦你晚饭后到招待去一趟,从侧面了解一下,谢小翠母女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转天上午九点来钟,在医院小会议室里,赵处长和该院刘书记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了。护士小吴进来了。
刘书记示意她坐下后介绍说,“这是你爱人单位的赵处长,今天来跟你谈谈有关你爱人的事。”
小吴腾的站起来问:“他怎么啦?昨晚有人告诉我,他因紧急任务出差了。”
“小吴同志,别着急,坐下,坐下听。”刘书记说。
赵处长单刀直入:“是这么回事:黎启为五年前在老家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个三岁的女儿。昨天母女二人找来了,我们所里决定黎启为暂时不能回家。”
“那他昨晚在哪住的? ”小吴追问。
赵处长:“你放心,他单独一人住,很安全。”
小吴醒过味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是冒充的吧!”
赵处长:“我看过他们的合影,没错!再说,黎启为昨天都承认了。”
“那我可怎么办?我儿子才一岁!”小吴哭起来了。
“小吴啊,黎启为重婚,确凿无疑。法院要判离一个,这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过,你现在要给他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具,粮票和吃饭钱,他暂时不能回家。”刘书记说得不紧不慢。
小吴哭着走了。
赵处长说,“我刚才注意了这位小吴同志的眼神儿,哭归哭,似乎并不怎麽惊讶。”
“小吴是护校毕业的,家在远郊区农村,好像是黎启为生病住院时互相认识的,自由恋爱,医院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很公开的。你也看到了,她长得并不怎么出众。黎启为可能看上她有工作,单位离得又近。小吴虽然在医院工作,家庭经济条件和城里的姑娘还是不能比,她相中黎启为,可以理解。但是,说她知道黎启为有老婆还要嫁,不好那么推测吧!”刘书记说完特意补充一句,“我这可不是护短。”
赵处长:“那是,那是,我也就顺嘴一说,一般正常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既使知道了,也只能在婚后。现在看来,小吴也是受害者,问题出在黎启为身上。”
在法院接待室,民事庭长听完赵处长的叙诉后说,“这些年,社会上重婚成上升趋势,案情五花八门,诈死而再婚的还真少见。重婚是犯法的,你们所把黎启为先控制起来,很对。肯定要判离一个。按惯例,多半判第二次婚姻无效,因为它是不合法的。这个案子嘛,那个护士小吴,虽然也是受害者,没发现有主观故意,但在客观上参与了对谢小翠合法婚姻的侵害,起码是择偶不慎,承担离婚之苦是应该的。但她不负法律责任,因为她没有重婚。不过这种案子,最后依具体情况定,两个女人的态度很重要。你们多注意她们情绪的变化,设法让她们冷静下来,思想动向摸准了,判决书好写!”
在赵处长走访医院法院时,许处长和黄主任就到了招待所,服务员小冯在门口逗玲玲玩,黄主任走上前摸摸玲玲的小脸蛋:“玲玲真好看,真乖,让小冯阿姨带你买糖球去好吗?”小冯会意,带着欢天喜地的玲玲走了。
许黄二人一进屋就说了一连串暖心窝子的话:昨晚休息得可好,饭菜可口吗……小翠受宠若惊:“谢谢领导,这里哪哪都好,这么说吧,厕所比我们家门厅都干净。铺的盖的比我结婚时的都好,吃的就更不用说了,玲玲吃得满嘴丫子流油。”
许处长笑笑说,“看你说的,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尽管提出来,甭客气。”
“你们对职工遗属这么好,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你们大可不必这么破费,能尽快把孩子的抚恤金给办妥当就行。现在春耕大忙,早办完,我好早点回去。”
黄主任嘬嘬牙花子:“小翠啊,你这事吧,还真急不得,有点麻烦。”
谢小翠蹭的站起来:“什么麻烦?黎启为不是你们单位职工吗?因病而死不给抚恤金吗?听人说,不管怎么死的,单位对其子女抚养到十八岁,你们可不要糊弄我!”连珠炮似的发问,额头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小翠同志啊,都不是,都不是!坐下,坐下嘛! 这,这事怎么跟你说呢。”许处长直挠头。
小翠似乎没听见,横眉立目,站着不动。黄主任靠上去,拉拉小翠的胳膊,二人肩挨肩坐在床上。
趁此空档,许处长叼上一支烟,哆哆嗦嗦地划了两根火柴,才把烟点着,吸上一口,吐出来,吸上一口,吐出来,吸上一口……
连黄主任都急了:“老许,说吧,早晚的事,别闷着了!”
许处长掐灭了烟,清了清嗓子,说,“黎启为1958年转业到我们所,分配在后勤处,一直在我手下工作,手挺巧,也勤快,身体一直很好,他,他没有死。”
“啊!”小翠惊叫一声,又站起来,“你说甚么,他没死?我听错了吗,再说一遍!”
“你没听错。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许处长十分肯定地说。
“那他在哪儿呢?快说,他现在在哪儿?”小翠近乎吼。
黄主任拉住小翠的手:“先别太激动,别太激动,坐下细听,许处长还有话说。”
小翠坐是坐下了,心却提到嗓子眼儿了,脸涨得通红。
许处长放慢语速:“情况嘛,昨晚上我们都搞清楚了。1962年你接到的那封信,内容是假的,黎启为自己胡编的。”
“编的?他为什么要骗我?说自己死了?”小翠紧追。
“他交代了,要离婚,怕你不同意。”许处长索性直说。
“他是不是看上别的女人了?”小翠急切。
本来就拙嘴笨腮的许处长,此时被追问的似乎是自己犯了重婚罪,选了半天词才吭哧出:“你猜对了。”
小翠顿时无语,眼泪像断了线珠子,滚滚而下。
黄主任示意服务员拿条毛巾来递给小翠,自己掏出手绢,边擦边说,“小翠啊,你哭吧,哭出声来,别憋着。”
小翠擦了擦脸,抬起头:“许处长,您继续往下说。没关系的,我挺得住。”
“好,坚强!”许处长的眼圈儿发红,“我相信,下面的话,你能挺得住!”
“您说吧,‘他死’,我都经过了,没什么挺不住的。”
在许处长看来,谢小翠的年龄跟他大女儿差不多,真不忍心再说下去,但是又不能不说。他低头寻思好一会才抬起头来,说,“这么说吧,黎启为不止是看上别的女人,而且已经结了婚,孩子都一岁了,是个男孩儿。”
小翠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好啊,好,忒好了!”
“嗨!这事儿,这事嘛,已然这样了,所长让我把实情说给你,主要是,是先听听你的想法。”许处长说完。又情不自禁地补一句,“谢小翠同志,说心里话,我替你难受。”
小翠胸脯一鼓一鼓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说,“想法?我没想法。北京姑娘都是公主啊!”
许处长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来。一时间,屋子里静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黄主任没话找话,生生地岔开了话题:“我这人吧,天生喜欢女孩。玲玲又长得那么活泼漂亮,今天我起个大早去商店给她买了一身花衣裳,等会儿穿穿看,不合身可以调换。”说着就从提兜掏出来了,放在床上。
小翠反应极快:“黄主任,您这是干什么?可怜我们吗?”
“你想哪去了,我就是喜欢玲玲,要是个秃小子,我才不买呢!”
“黄主任,咱们先不说这些。现在,我问一句,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你们所怎么允许一个人娶俩老婆?”
这话来的突然,而且击中要害。
许处长更没词儿了。黄主任不得不接过来说,“是这么回事,58年黎启为转业来所。他不说,都以为他是单身汉。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你这一来,才真相大白。所长很重视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好。太难为你了,我们都替你委屈,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唉!这么漂亮的姑娘,还能摊上这种事!”黄主任捎带把小翠夸了一句。
小翠突然昂起头,大声地说,“活见鬼!让黎启为来见我!你们都看着,这个丧尽天良的活死人,跟我怎麽说!想当初,他个露着膝盖的泥腿子,求着我,哄着我嫁给他。论长相,他那小眼睛,论家庭,他是个孤儿,我怎就同意了呢!啊——参军转业到北京,变心了!变就变呗,想离婚,光明正大的提出来,装死干什麽!老天爷呀,可惜我那份儿心呐!逢年过节,我给他上供烧纸,半夜里我哭醒了多少回呀,归齐他活着呐,蔫巴出溜的搂着城里女人过上小日子了,美呀,太美了。人呐,怎么会这样?这样?”
许黄二人默默听着。
小翠擦擦泪自言自语,“唉,我不哭,不怨天不怨地,怨我自己太傻了,太傻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黄主任眼角挂着泪,许处长鼻子一酸,居然骂起来了:“黎启为这小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媳妇抛弃了,做的又那么决绝!”
黄主任暗自思忖:谢小翠身着鱼白色布上衣,浅兰裤子,土是土点儿,但很合体;脸蛋儿略黑点儿,那是风吹日晒的;浓黑的头发有些蓬乱,千里奔波带着个孩子,那是顾不上仔细梳理。她天生丽质:中上等个头,细身腰儿,细长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透着忧伤。有个诗句“不梳的头儿翩翩,不画的眉儿弯弯,不乐的心儿酸酸。”形容眼前这位谢小翠再恰当不过啊!
黄主任嘱咐小冯,事情正在处理之中,嘴严点,先别往外说。小冯不久才从农村来,特别同情,替谢小翠委屈,可惜了个美人儿!
正如谢小翠所问,“你们所里为什么允许一个人娶俩老婆?”严所长自省,所里党政部门确有失察之责,所以十分重视这桩重婚案,安排主要干部亲自处理。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让影响越小越好。
当天下午,黄主任就陪着小翠来到赵处长办公室。赵处长代表所领导诚恳地说,“黎启为是我们所的正式职工,他犯了重婚罪,所领导负有教育不够,把关不严的责任。”
谢小翠很理智,马上接过话头:“不!这与你们当领导的没多大关系,是黎启为变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都被他骗了。这两天,我看你们并不歧视我这个乡下人,真拿我的事当事办。对我们娘俩照顾的很周到,谢谢你们。这事往下怎么办,暂且不谈。请你们把黎启为叫来见我。你们放心,我不会在他面前寻死觅活!”
赵处长点点头,示意许处长去叫。
不一会儿,门开了,黎启为一进来就冲着小翠,噗通一声跪下,脑袋耷拉得像个等着砍头的死囚。
小翠的脸刷地红了,“瞧你这点儿出息!黎启为,亏你还算个男人!你不是死了吗?站起来!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黄主任伸手拉一拉黎启为:“不必这样,不必这样。”
黎启为原地站起来了,腿在哆嗦。
赵处长以和缓的口气说,“看看,好端端一对夫妻,分别了三年,唉,以这种方式见面!黎启为,事到如今,谢小翠问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要耍心眼儿,编鬼点子。”
“姓黎的,我问你,到了北京,你是中了状元了,还是当了什麽将军啦?你怎么没学古代的陈世美,派你手下的人,把我们娘俩偷偷地给杀了,那多乾净,多省事!何必自己诈死呢!啊——可能你的官位不够大,说,为什么要那样蒙骗我!”谢小翠伶牙利齿。
“我,我说,两地分居,没日子解决,我想离婚,又怕你不同意,不得已,才……”黎启为嗫嚅着,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话,大家勉强听清。
“呸!”小翠一口唾沫吐过去,“你以为你是谁呀,忘了你当年两腿是泥,露着屁股的时候了?当初,是谁觍着脸向我求婚?算我瞎了眼睛,嫁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想离婚你光明正大地提出来。我会抓住你不放吗?离了,你另找好的,算你小子有能耐。可恨的是你诈死,把脖子一缩,亲生的女儿都不想尽一点儿责任,你还有人味儿吗!”
“我不是人,对不起你们娘俩。”黎启为耷拉脑袋。
“一声对不起,说的多轻巧!’小翠撇撇嘴。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怎么办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认可,能不能让我见见女儿。”黎启为抬头眼里含着泪。
“她认为她爸爸早就死了,还怎么见?这时候才想起女儿!听说,小老婆给你生个儿子,见了这个,那个怎办?”谢小翠说。
“我,我心里乱,乱七八糟的。”黎启为答非所问。
从这对儿冤家的问答中,赵处长听出点儿味儿来。摆摆手,示意黎启为出去了。
赵处长直奔主题:“小翠啊,你说心里话,这样的人,你还想跟他过吗?”
小翠很乾脆:“留人,留不住心。他的心早死了,我的心也早凉了。这么说吧,以前我想他,是我们一家三口,少了他这根顶梁柱。昨天,许处长开口说他还活着,我吃惊,我高兴,觉着天旋地转。可是,接下来送到耳朵里的话,好像把我整个人扔到冰窖里,死的心都有。我想过了,这样的东西,值得我和那个叫小吴的女人去争吗?就算我硬把他拉回老家去,光彩吗?他能安心跟我过日子吗?再说,我为什么那么下贱!”
“小翠妹妹,好样的!刚强,是咱们妇女中这份儿!”黄主任竖起了大姆指。
“不,我是晚辈,在北京我一个亲人也没有,还得请叔叔阿姨们帮我拿拿主意。”小翠立即说。
赵处长说,“小翠啊,好姑娘!说心里话,我干公安司法多年,处理过许多重婚、离婚案,麻烦最大的,多半出在女方,哭的死去活来、撒泼打滚的是常事,甚至还有抹脖子上吊的。像你这样冷静、刚强、理智的女同志,我是第一次遇到。我们都同情你,也敬佩你。别看黎启为是我们所的职工,我们绝不袒护他,你有甚么要求尽管提,凡是政策上允许的,我们一律支持,有什么拿不准的,也说出来,我们帮你参谋。”
“我本是为孩子的抚养费而来,既然他还活着,向所里就要不着了,他的女儿,他不扶养谁扶养!”小翠说。
“这话在理,他必须负责。”赵处长说。
小翠很平静:“他每月该给孩子多少抚养费,我心里没数,你们看着办。我只有一个要求,钱交到所里,由所里以公家的名义寄给我,半年或一年一寄都行,不能以他的名字寄,行吗?已经过去的三年的抚养费,不用补了,他不是曾经寄过二百元钱嘛!至于那个小吴,麻烦你们转告她,只要能按时按数收到所里寄来的钱,我决不来找黎启为的任何麻烦。他们可以放心,安安宁宁地过日子。如果这些条件都能答应,黎启为说他想看女儿,可以。出抚养费了嘛!不过他得偷着看,不能让孩子看到他。孩子太小,经不起生啊,死啊的刺激。等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让她认爹。能满足这些要求,明天买了火车票,我们娘俩就走。”
赵处长表态:“黄主任,我看小翠的要求合情合理,你说呢?(黄点头称是)我汇报给所长,抚养费的事所里会协助办理。不过,小翠你还不能急着走,法院判决书下来,你得签字。”
小翠:“我不要什么判决书,我们家乡人都知道黎启为死了,我跟死人离甚么婚呐?非要判决,那判决书下来,就留在所里,我不带着。另外,还有一个要求,你们管住黎启为,他不要在老家露面了,反正他是孤儿,没人想他。重婚、离婚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不要四处宣扬。法院要判什么罪,是他罪有应得,叫他长长记性,别动不动地就朝三暮四,装神弄鬼的。不过,我希望刑满后,所里还能收留他工作,毕竟有两个孩子要扶养。他这人勤快,手也挺巧的。”
赵处长:“小翠呀,字还是要签,判决书不带走也可以,所里替你保存。来北京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到天安门看看,母女俩照张相,再到颐和园转转,那儿离这儿很近,我看就让黄主任陪你们娘俩,费用所里出。这个,我就能作主。严所长说了,准备批给你点钱,表达一下所里的歉意。”
“那就谢谢叔叔和阿姨们,我算遇上好人了。”小翠露出点儿笑容。
三天后,谢小翠带着女儿离开了。
赵、黄、许三位议论。许说:“多好的媳妇,黎启为这小子不知珍惜,谢小翠比那姓吴的强多了。”
赵说:“黎启为年轻,把持不住自己。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似乎并不光是城乡差别和两地长期分居导致重婚。念他工作还行又肯认错,给他个留所查看两年处分吧。这一点他应该感谢前妻。谢小翠能痛快答应离婚,可能是有了新对象。”黄说:“人家那么年轻,再嫁是很自然的事。我看这姑娘可敬、可爱、可人疼,她既理智又坚强。”
许赵二人同声:“那当然,那当然。”
谢小翠【2】进京 | 目录 | 谢小翠【3】忐忑归来